我本是起床后闲来无事慵懒的立于阁上赏景,未料他竟会在此时返回长安,原本随意搭在雕栏上的一双手骤然握紧。
“她们都好吗?!我的。。。他好吗?!”
借着一方假山石,他脚下发力,整个人一跃而起,轻轻松松的攀住了我身旁的玉柱。
“很好,”,他在我耳畔低语:“他们都很好。营业数月的绣庄,丧夫寡居的掌柜携子和她同样寡居的妹妹回到家乡,住进店后的自家小院,并未惹人注意。”
亲耳听他说出,我终于放下担心:“多谢你一路护送,旭之。”
他翻身跨过雕栏,站在我身旁不住的打量。
“我们都很好,可你看起来似乎很不好。”。他如是道。
我抬手随意抚了抚松松挽起的发髻:“是么?其实我如今很好,从来不曾如此之好。”
他本是聪明人,稍一思量,平静道:“看来,你和太上皇之间。。。已。。。分清?”
“是啊,”,我侧过脸,复望向曲江的方向,语气轻松:“你们离开长安的第二日,我与他。。。算不得一番深谈,不过是对他说一句,此生是我负他。纠缠多年,感情早已平淡无味,只当局者迷罢了。他已释然,从此我只是他旧梦之中的一抹飘渺。彼此放过,这是我与他再好不过的结局。”
静静的听我说完,乐旭之只一晒置之,不做任何评论。
我忽发笑,遥指湖面的一叶扁舟:“你可曾在春夏泛舟曲江?重樱盛放之时,两岸景致实在大美!斜坐舟头,饮一杯醇酒,回味无穷,何其惬意洒脱!我从前常和薛子言去游曲江,我总扮作男子,我们还曾被美妇人调戏呢。哎呀,乘兴而游最是风雅。我在这別苑里也是烦闷,你且等我片刻,我去穿衣,你陪我往曲江泛舟!”
转身的一刹那,手腕不意被他握住。他的手正抑制不住的颤抖着,透露出他此刻焦灼不安的情绪。稍稍用力,将我的背贴向自己的胸膛,另一手轻轻的试探似的环上我的腰肢,他深深呼吸着,犹豫的开口。
“倘若。。。倘若你真的已将他放下,何不随我离开长安?!我们去找崇羡,袁姐姐和上官姐姐也希望你能同往,她们都舍不得你。李绮,你最清楚不过,大厦倾覆之际,再无人可以助你回天!我不怕与你同死,总归我这条命本就属于你,可我不想你死!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随我走吧!”
我甩开他的手,眼神怔怔,自言自语道:“我是太平公主,即便离开长安,可神州广袤,哪里会有我容身之处?我只会给芷汀和池飞带来灾难,只会害了我唯一的骨肉。何况,你凭何认定我会败?凭什么!我不会跟你走。我不信命,我要留在长安,看所有人的结局!”
我在五月末回到宣阳坊的太平府,却仍不回朝,只在六月初一日入宫与皇族一起为旭轮的庆寿。生平第一次,我再未送他自己亲手缝制的香囊,而是从善如流,自仓廪中选出十分富丽堂皇的贡礼,并特请薛稷代我写了一道辞藻华美恭谦的贺表。
是夜回府后,我独自喝的酩酊大醉,恍惚间忆起旭轮接受贺表时冷如寒窖的眼神,不由得万念俱灭,乘着醉意,竟颤巍巍拿起了锋利匕首,不带丝毫犹豫,精钢立时划破手腕肌肤,骤然而至的疼痛将我唤醒。看着鲜血淋漓的腕,我才知发生了什么,疼的冷汗直流,惊恐怕死,又不愿被任何人看见这般懦弱狼狈的模样,只用力咬着匕首手柄不敢喊出声,把余下的酒水全部洒在流血处,胡乱的拿过一件纱裙扎实的裹住了伤口。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又结束的太快,若非那道留在腕上的伤口,我必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而当我浑浑噩噩的躺在地毯上真的入梦后,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梦境,一个美丽的我从不敢奢望的梦境。
在那个梦里,在重重朱门后辉煌璀璨的宫阙里,我的父母兄长都还活着,他们慈爱笑着,望着我,望着与我比肩而立的旭轮,祝福我们终成眷属。李显笑着,眼中泪光莹莹,依依不舍的喃喃’晚晚嫁人了’。
梦醒时分,我立即狠狠给了自己一掌:“你早已没有了儿女情长的资格!保持清醒,你还要一个人走下去!”
过了一月,值崔湜等人一同休沐,众人聚在太平府观舞饮宴。卢藏用借话头提及窦从贞下月将续弦一事,荥阳郑氏的女儿,二八年华。崔湜喝的已是微醺,笑讽窦从贞’人老心不老’。
窦从贞故作不屑:“我年未半百,余生漫漫,如何不能续娶一位娇妻作伴?倒是你,府里有十余位妾侍,如此用情不专之人,倒来打趣我呢!”
“哎呀,窦相啊窦相,”,崔湜笑道:“竟是何处听来的市井蜚言?不过都是些没名份的婢女罢了,哪里就是妾?窦相放心,你我嘴上虽咄咄,然你大婚之日,我必备一份厚礼以贺。”
卢藏用要我请出崇敏一起饮酒,我道他约了唐晙等人出城游玩去了,想是要明日才能回来长安。
“唔,小郎年过双十,”,卢藏用话里有话道:“公主理应为其前程早做打算。立节郡王虽是公主长子,然其与新皇来往款密,公主是明白的,当有计较啊。”
薛稷附和:“若只崇简一人倒也罢了,经他引荐,我们薛家几个大有出息的后生也有意投靠新皇,长此以往,大为不妥啊。”
我才要接话,却有家奴报宫中来人,道是旭轮宣我入宫。
这一二年,尤其自攸暨谢世后,我鲜少与旭轮独坐议事。宫中渐有流言,暗指旭轮对我及我的党羽不复当初荣宠。而只有我和他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今日突获邀请,我心里已极快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却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主人既然离席,客人们便也识趣的纷纷告辞了。我回房更换了一身较正式庄重的衣裙,而后乘马车入宫。启程的一刻,却被乐旭之拦下。
我举手拨开珠帘:“何事?”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我左腕留下的浅浅伤疤,面无表情道:“我陪你。”
“随你。”
入宫后才知,岭南快马送来新鲜瓜果,几位皇子公主恰好都在,旭轮各赏赐了一些,又独给我留了一份。待进了还周殿,却见不止岭南瓜果,还布置了各色糕点冷食,样样精致,色泽鲜亮,却难让我生出分毫食欲,莫名觉得今日的殿中涌动着不寻于常的诡异气氛。我侧目打量华唯忠,见他仍是往常模样,无论是面对万乘天子亦或末流小吏,都是那不卑不亢的表情,恰当有度。
“坐吧。”
“谢陛下。”
见旭轮指着距自己不过一尺远的锦席,我的心由是更慌,默默的跪坐在旭轮身侧。
“端州刺史入贡,今晨才到长安。酷暑天,比不得上月新鲜,聊胜于无吧。”
“是。”
随意拿起一颗灿烂若宝石的鲜红果子,缓慢剥去它的果皮,入口却味同嚼蜡,心情再不比从前入宫品尝新鲜瓜果时的轻松愉快。稍垂双目,不敢教旭轮察觉我的情绪。
“唯忠,旭之,你们先下去,我想与阿妹闲话二三家常。”
“是。”
华唯忠应了,乐旭之却气定神闲的朗声说:“公主因驸马的离世伤情心悴,月前在醉中割腕,欲随驸马而去。公主病痛未痊,不宜多食冷饮,还请公主爱惜己身。”
我的头垂的更低,暗暗蹙眉。
旭轮几不可闻的笑了笑,温声道:“公主对驸马如此情深义重,实在教我佩服不已。你且放心,我自不许她贪嘴。”
“谢陛下。”
二人退下,旭轮示意我伸出手腕。
“留下的疤痕颇为骇目,妾不敢挽袖示于陛下。”。我懦懦道。
对面忽沉默了,我稍抬眼,见他怔怔的凝视自己的掌心,旧年的两道疤痕仍依稀可见。右手,他为阻止我在众目睽睽下杀冯小宝,握住了我的长剑。左手,面对李显的诘难,他抢下匕首,代我受了一刀,以自己的血为李显做药引。
“以血肉之躯承受精钢利刃,此种勇气与果敢,非为心爱之。。。呵,料攸暨泉下有知,也当无憾。”
一个时辰,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绝口不提往事,只聊诗书辞曲,我大多一知半解,总是他在说,我偶尔应两句,多是安静听着。然而气氛尴尬是无疑的。
“你远不如宁姐博学,”,他似嘲笑我:“从前,我和她彻夜辩论,她旁征博引,常教我哑口,不得不拱手认输。”
我局促苦笑:“是啊。其实我一直都清楚,在宫中,我。。。绝非出色女子。从小不爱读书习字,亦不精女红之事,因怕高宗与武后动怒,不得已才跟着乐师们勤练琵琶,想学得一技之长,也好不教别人笑话,但实则。。。至今也不纯熟。唉,而今才知后悔,为时已晚。”
他点头,表示赞同,随手端起一盏石榴汁,说宫中教坊新添了一位琵琶高手,技艺精湛,我可随其学习。我急忙谢恩,忽觉困倦,随即睡意沉沉袭来,整个人居然控制不住的歪向一旁,我想扶住什么,手却抓了空。同时,旭轮已扔了银盏,他前倾身子,及时抱住了我,却被我连累,两个人齐齐倒在地毯上。
残留的几分清醒和力气敦促着我欲推开他的怀抱:“不必劳烦陛下,我只是。。。只是。。。”
他的声音似梦似幻般遥遥传来:“月晚,你真的累了,好好歇息。”
“不,我没。。。”
“安心睡吧。一切有我。”
冗长且安详的一觉,再睁眼时,发觉纸窗外夜幕已降,而我竟睡在旭轮的床上,身上盖着盘龙锦被,满目金红,泛着虚渺的光泽,竟略晃眼。掀开被子,见外裳不知何时被人脱下。侧目看向枕边,空无一物。
“公主。”
闻华唯忠唤我,见他正静静的侍立床尾,手里还抱着什么东西,只因层叠纱幔的遮挡,一时没能看见他的身影。想起入睡前那一段甚为怪异的记忆,我走下床,急步来到华唯忠面前。
“陛下何在?你们在我的饮食里放了什么?!取来我的衣裳,既已入夜,我不当滞留宫中。”
华唯忠将手里的东西奉上:“仆伺候公主更衣。”
看清那套衣裳,我心头又添疑惑:“这。。。这分明是宦。。。唯忠,究竟发生何事!”
“请公主更衣,仆稍后自会说明一切!”
心起滔天巨浪,我不及穿鞋旋跑出内室,却见空荡荡的大殿无一人影,视线无意扫过烛火烨烨的庭院,只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他手执长剑,正稳稳的一步步走出还周殿宫门。我大惑不解,伫立原处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
这时,华唯忠跪在我面前,他含泪再次恳求:“请公主更衣!”
“唯忠!”,我如坠迷雾,只知必有大事发生,也跪在他面前:“求你告诉我,他要去做什么?!总不是他要。。。你告诉我啊!”
“新皇决意起兵诛杀公主!陛下为公主寻了一条生路!陛下留言,出了长安,再莫回头,除非他。。。待他废黜新皇之后,亲自迎您还京!”
明明我对李隆基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杀机,他却不肯放过我,难道我们天生便是宿敌?
我犹不敢信:“不可!他不能去!”
“我亦苦劝陛下,他却执意如此,陛下还说,大唐自立国始,父子相逼、手足相残之事未曾绝迹,他并非第一人!”
“他一生清白如水,何苦晚年留污青史!”
我拔脚要追回旭轮,却被华唯忠拼力抱住了双腿,一步也动弹不得。
我愤怒瞪他,甚至扬手要打他,他犹不肯放手,痛哭哀求:“迟了!一切都迟了!您以为自己只是歇了一晌?不,再有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天亮时,新皇手下的兵马便会开始。。。执刀屠戮!而陛下他。。。他已秘密召集从前相王宫的旧部,决意对抗新皇,软禁他,改立宋王为储!陛下说从前是自己不曾预料,他以为新皇要的只是江山,他可以奉送江山,却绝不容许您受伤!公主,无论您对陛下的心意是否如昨,然陛下对您却一生未变!您若执意留在长安,陛下又如何能安心行事?!求您跟我走吧,这是陛下用自己的性命为您换来的最后生机啊!”
已是寅时半刻,天边逐渐退去了宝蓝夜幕,七月晨风狭带一丝舒爽凉意。宫城和皇城的重重门禁早已大开。皇城内各衙门寂静无声,尚无一人当值。二人牵马自延政门缓慢而出,我脚下发虚,一步一念,牵挂旭轮的安危,多少次想要折返大明宫去找他,却怕自己成为他的累赘。一路侧耳聆听,风中却寻不到任何兵马响动。
华唯忠出示铜符,随口对禁军说自己奉命去给高安长公主赐药。禁军只扫了一眼二人马背上驼着的尺宽藤匣,不多话便痛快放行。毕竟华唯忠的身份尽人皆知,太上皇给自己的姐姐赏赐了什么,他们也不好过多查问。
上马后行了数丈远,我低声问华唯忠:“我昨夜不曾出宫,李隆基必会严防。。。”
“不,”,华唯忠摇头:“‘太平公主’回府了,您的家奴陪着她回府了。”
所以此刻的太平府外必定密布李隆基一方的暗探,一旦令下,府中众人只得任人宰割。
我陡然明白了旭轮的精心布局,忙问:“是谁?”
“崔娘子。您几乎从未与她照面,其实她生的有两分类公主,尤其盈盈笑语时,更有五六分相似。”
我愕然:“那。。。为何旭轮还会对她。。。”
华唯忠低下头,气滞凝噎:“是啊,我又何尝不曾如此劝过陛下?然则陛下所爱始终无法被任何人取代。”
我望向太平府的方向,惊道:“但崔媛她。。。她会死!”
“公主放心,陛下已有安排。崔娘子已由那位乐郎悄悄送至贵妃府中,贵妃必会妥善保护他二人。唉,贵妃为了陛下。。。也是倾尽所有啊!”
“你呢?今日过后,你又会如何?”
华唯忠笑容惨淡:“陛下乃我主人,本就当以性命来维护他。”
话落,一人缓缓骑马朝我们而来。是陆景初。他去年虽为我举荐任相,可私下从未与我往来。
陆景初看清是我,也看清我来不及收回的惊恐神色,明白我是刻意遮掩身份,恐怕他已猜出今日的宫城内必有变故。我生怕他会下马向我行礼或张口唤出我的身份,真若如此,结局此刻已定。
待他到了我们跟前,我已垂目,又压低笼发的襥头,悄悄扯动缰绳,试图躲藏在华唯忠马后。
“华监。”。
“陆相。”
“华监这是?”
“唉,高安长公主患疾,我奉御命至府赐药。”
“唔。某还要往衙门当值,告辞。”
“告辞。”
二人于马上擦肩而过,陆景初声如蚊吟:“阿月姐姐,保重,盼能再见。”
小时候入弘文馆读书,我说自己没有弟妹,陆景初怯怯的唤了我一声’姐姐’,我笑嘻嘻的把鹃娘塞给我的白糖糕分给他一份。他把它捧在手里,我催他趁热吃,他于是细细品尝,说比他娘做的好吃。
一个谈不上交情深厚的同窗,一件早已被我抛之脑后的尘埃小事,回忆竟如潮水般呼啸着涌入脑海,鲜活如昨,最是触动心弦。
我抬头看向陆景初,他也正不眨眼的看着我,鼻头一酸,我勉力笑说:“再见,景初。”
今日一别,恐陆景初也难活命。我将与他告别,与长安告别,与从前的岁月彻底告别。旭轮不知历史结局,也许他认为他能胜,也许他期待我们的重逢,也许他以为我们还有长远的未来。
纵马奔向安化门,华唯忠嘱我先躲入南山静候佳音,又道藤匣中有一套百姓衣物及钱粮。
“陛下怕引人注目,未曾为您准备金银锭,都是零碎铜板。”
回望那座薄凉无情的宫阙,我忍泪,叮嘱华唯忠:“你转告他,无论是何结局,请他为我珍重,但我活命,必回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