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孕期的妇人易多愁善感,我无不惦念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芷汀提议不如回长安殿走一走,横竖那里现无人居住,我欣然同意。
一路走着,我们说起了曾在这座大明宫认识的那些人,在世的,离开的,有欢喜,也有仇恨,如此鲜活的记忆,放佛时光在这一刻逆转了三十年,我和她还是年轻的模样,每每奔跑玩耍都不知疲倦。
谈到扬翠时,二人双双沉默。
我曾私下向芷汀和池飞哭诉、忏悔,我承认是我怂恿李重俊对付武三思,那场宫变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扬翠最后被逼服毒与我有关。她们宽慰我,她们说奸/党横行,即便没有我的建议,饱受韦后和安乐欺压,李重俊早晚都会挺身反抗。她们还说扬翠绝不会怪我,夫妻一心,她支持她的丈夫铲除奸/佞,自然也支持我这位旧主。
“您不会就此罢手,我知您会为她报仇的。许多年前,我曾劝您不要抱复仇之心,我怕您会迷失心性,而如今,我不会再劝,因我已彻底理解了您。”
芷汀的语气格外坚定,我也认真的点头承诺。
“不止是为她一家人报仇,还有重俊,五王和他们的家族,更是为了大唐。芷汀,我曾怨恨为何要生在皇门,可现在我不会再怨,因为这是我的宿命我已接受了它。我的性命与权力息息相关,我必须追逐权力,握紧权力,唯有如此,我关心的人和我才能走的更长远、安全。”
二人正来在长安殿的宫门下,我们仰首看那熟悉的门匾,夜空下,芷汀灿然一笑。
“无论公主将如何抉择,袁芷汀必进退与共!因为我深信,此生侍奉公主左右正是我的宿命。”
我暗暗揩泪,陪伴我最久的也只她与池飞二人,三十多年,我们是主仆,却更是姐妹,同荣辱,共患难,即便面临生死,亦不曾有过背叛与分离。
我忍住不再哭,微微颔首。
芷汀遥指正殿,笑道:“初见公主那一日,我等列队慢行,公主却从正殿里小跑而出,张娘娘跟在您的身后,教您勿忘淑女之姿!”
“闻听阿娘给我安排了许多玩伴,我心急想早些见到你们嘛!”
宿守长安殿的只有两个十一二岁的中人,稚嫩的面孔,长着机灵的五官,和所有的皇家奴仆无二。待芷汀报过我的身份,二人急急行礼,三道贵安。
“此处从前是公主未嫁时的寝宫,我陪着公主四下走走,你们继续把守宫门即可。”
“是。”
才要迈进宫门,却听背后有一人惊喜的唤’姑母’。在场四个人都瞧的清清楚楚,来人是李隆基,挺拔身姿,锦衣华裘,眉间长存正直英气,总让人忍不住多瞧他两眼。
“在偏殿里偶遇一位娇媚佳人,本欲追上询问芳名,不料断了芳踪,我对宫中道路并不熟悉,走来走去便来到此处。可巧,竟能遇到姑母和袁娘娘。”
不等我们发问,隆基快语解释。我与芷汀相视一笑,心话他竟多情至斯。芷汀道既是他迷路了,便同我们在长安殿走一走,过会子一同返回麟德殿。
“荣幸之至。”
我和芷汀几乎走过了每一间厢房,每一道回廊,数十年过去了,我们仍能准确说出每个人的床位,甚至我们还记得哪一处的梁柱曾被砚台砸出一个小小的印记。意料之外,李隆基居然听的津津有味,偶尔提到他父亲年幼时的趣事,他也会莞尔。
待来到温暖如春的正殿里,我向李隆基道贺。
一向落落大方的他倒有两分腼腆意思:“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是那皇甫家主动提及联姻之事,此种美差,侄儿甘愿承担!”
由于没有主人,殿内燃烧的香烛只有一半,光线略显黯淡。不等芷汀动手,李隆基长臂一展,用随身的一枚金钩配饰挑了挑我们旁边的几个烛芯。
按着多年前的习惯,我悠哉的斜坐在主座下首的那张屏风小榻上,他自己寻了一把黄木胡床坐在了榻下,右手闲闲的托腮,肘部支在榻尾。
只是些许家长里短,只是些许凡尘俗事。我说着,他仔细听着,间或他也会说些什么,面上一直有温和的笑容,像极了他父亲的笑容。
如果有人知道,我与未来的唐玄宗陛下在一个华灯满城的上元夜愉快的秉烛夜谈,不知会羡煞多少历史爱好者。如果有人知道,他年轻健壮,是个同他父亲一般好看的温雅男人,不知又会惹多少小女生大肆花痴。
然而,皇族的身份决定了我们无法如世间普通的姑侄那般只是闲聊无关痛痒的话题,在随后的谈话中,不可避免的,我们谈到了朝政,他的笑容瞬间全无,显的忧心忡忡。芷汀默默的退去殿外,防止有人偷听我们的密语。
我向他询问如何看待大唐的来路,他缓缓的摇头,状似难过。他认为韦党肆意妄为,而所有的恶劣行径竟都得到了天子的默许,无论是作为臣子亦或晚辈,他都没有资格也不敢以一己之力公然对抗韦党,这除了招来他们的仇视和报复,毫无用处。
“的确。”。
我用简单的两个字总结,他微惊,大概是我的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也许他本认为我会说出很多义愤填膺之辞,也许他认为我会痛斥他的’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