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男人们好不幸福,每人只有一双眼睛,不知是该赏花还是赏美。
武延秀如今是圣宠最盛的驸马,我和攸暨正与旁人叙话,见他与侍从们来了,众人立刻停了话头,忙与他一一招呼。
“秀见过公主,叔父。”武延秀笑若和风,姿态礼貌谦逊。
武攸暨虚扶他:“自家人,何需如此。倒未见七公主?”
“她呀,唉,辰时未到便出府了。她道今日在此斗草,她需寻一样制胜法宝。”提及李裹儿,延秀的笑容霎时宠溺无比。
这个年轻人实在有一大把可以骄傲的理由,人生的俊气好看,娇妻乃帝后最疼爱的幺女且是皇族第一美女,他又何来不得意?
我道:“闻听七公主正月时诊出喜脉,今身怀六甲,行动迟缓,驸马应当陪伴左右啊。”
武延秀的回答略有迟疑,应是想不到我会关心李裹儿。
“多谢您垂询。她害喜之症已不厉害,总拘在我们府中,她也不痛快啊。我自想陪伴左右,她却不肯。”
攸暨正要说些什么,一帮子可爱的稚子呜呜呀呀的跑了过来,混如脱缰野马,为首的正是将满九岁的武继植。
继植两手各握了几根粗壮的翠草:“阿耶!阿耶!都是闾阿公帮我寻来的,过会子我便用它们,定能赢了洄弟!”
“自然!继植的花草顶是厉害的!”
孩子对一个人的喜恶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看来继植非常喜欢自己的继父。听得出,延秀对继植的疼爱也并不虚假。
延秀不在乎衣裾迤地变脏,他兀自蹲下让继植半靠在自己的怀里,父子俩凑近悄声的说话。
攸暨看向我,纵有千言万语,却又难说出口。
是啊,这般幸福的一家三口任谁都会羡慕不已,可,武崇训的离世却也不是我们所期望的。
我们静静离开了,武攸暨忽低叹:“唉,再过月余,香儿离京便满两年了。”
我心里堵的难受,故意没好气道:“不必你来提醒,我自清楚!”
远远的有一男一女,是李林甫与武鲤影。半年未见,李林甫仍是清雅稳重如旧,见人时嘴边常挂和煦笑意。鲤影则长高了不少,出落的愈发美丽动人。身穿嫩黄的齐胸襦裙,上衫烟粉纱衣,手握一柄碧荷绢扇。美丽的双眸中似倘佯一汪秋水,几缕青丝飘落在脖颈处,更衬得那如脂美肌光彩耀目。纤薄樱唇轻启,露出雪白贝齿。
他二人一路走来,吸引了不少注目。
只听耳边有人笑道:“如此娇花美姝,若是教三郎瞧见了,怕他又该食不知味了!”
我和攸暨同时看去,见是李成器等人。他们向我们请安毕,李隆业快人快语,道李隆基在潞州与同僚观赏歌舞时看中了一个倡伎,芳年二八,生的十分貌美,且歌舞乐器具高超,未及书信禀告旭轮便纳其为妾,宠爱非常。
“父亲倒未怪罪,只嘱他切不可怠慢了王氏嫂嫂,毕竟她是正妻。三哥在信中将那赵氏夸做女仙般的人物,我们心中也是好奇啊,只想尽早一睹芳容!”
我暗笑果是唐玄宗的风格啊,原来他年纪轻轻便酷爱美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赵氏虽出自倡门,但只是做妾,相王既不责罚,我等又何来议论?”,攸暨很不以为然:“只是我这位侄女嘛,面相大贵,绝不能给你哥哥做妾!”
成器忙道:“大人说的极是!武家妹妹出身不俗,又得则天皇后疼爱接入宫中教养多年,想来陛下和中宫也会慎重为其择婿。正因她将成为别家主母,侄儿才可惜三弟若求之不得,恐食不知味啊。”
正李林甫与武鲤影来在面前,众人按辈份年纪依次见礼。
“各位在说何趣事?可也讲与我听?”鲤影笑问,亲热的挽了我的臂。
隆业心思灵活,忙扯谎道:“左不过是说我三哥在潞州的一些新鲜见闻罢了。”
“临淄王?”,鲤影惊喜非常:“常听女官们道,这位临淄王自幼言行便不同寻常,他心怀大志,英俊多艺,是位英雄般的人物,只可惜我无缘得见。”
隆范和隆业二兄弟相视一笑,颇有深意。我心道不妙,如果女官们都这般点评隆基的人品,少不得会传到韦妙儿的耳中,必不利隆基。
攸暨懂我,对鲤影道:“英雄般的人物?呵,我对这些子侄再了解不过,倒也未见哪个不同寻常!女官们碍于相王身份,说了些漂亮话罢了。”
成器也道:“是啊,真若见了三弟其人,怕是要令武妹妹失望了。”
鲤影信了他二人的话,遂不再多问。
若众星拱月般,李裹儿在贵妇宫娥的簇拥下缓步而来。大气高贵的飞月髻,眉目中央饰以牡丹薄金花钿。上着阔领金红滚边大袖衫,下为同色金凤百褶裙,通身金光灿烂。虽已大腹便便,仍用了七宝带束腰。她皓腕轻抬,露出一串鲜红璎珞,十指抚了抚耳垂处的稀有紫玉坠,对众人展露傲气笑容。
雍容华贵,倾倒众生,便是大唐的安乐公主。
她看向我,我能读懂她眼神中的全部言语。我忽然很想仰天大笑,我们都不爱权力,却为了守护各自心中的爱情,对冷酷无情的权力不让分毫,可叹,我们的下场都只是悲剧。
世人皆知我与李裹儿不和已久,见我们只以沉默对待彼此,都有些看好戏的意味。不知是她会先低头向我这位有功于李唐社稷的姑母行李,还是我会先低头向她这个最受当今天子宠爱的公主行礼。
成器等人则十分紧张,就连鲤影都悄悄的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之间呈胶着状态,只等对方的’臣服’。这时,薛崇简和武敬华带着女儿玉锦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即使常能得见,在场的女人们还是难以将热切的视线从薛崇简身上移开。武敬华看到李裹儿很是不自在,眼神微露怯意。
“薛崇简见过公主。”
面对李裹儿,薛崇简躬身行礼,武敬华亦携女儿向她行礼。旁人窃窃私语,道薛崇简见了自己的母亲竟不行礼,足可见他也知安乐公主势大。这次较量,是我输了。
李裹儿漠然的看着薛崇简弯下的腰背,好一会儿,就在我都忍不住想让崇简起身的时候,李裹儿挥袖而去。成器等人松了一口气。
“薛表兄,安乐公主已远去。”看崇简一动不动,隆基的妹妹姮儿好意提醒。
崇简缓缓的直身,抬起的视线正投在裹儿的背影上,又迅速移开了,他和成器愉快地交谈,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分的追味回忆。
“每见薛郎,总以为’大唐第一贵族’之称实至名归!”,李林甫由衷夸赞:“如此俊朗人物,难有匹敌之人!”
我心不在焉,武攸暨敷衍的冲李林甫笑了笑,答谢他的欣赏。
成器的长女李子蕴拉着高薾欣和武鲤影嘀嘀咕咕,三个女儿家不住地偷窥崇简,想也知她们在说些什么。
见玉锦孤单无趣,我便问隆业要了他插在幞头沿上的两根花草。
“锦儿陪阿婆斗草好不好?”
玉锦痛快答应,我们祖孙二人各使一根草勾住对方的,拿捏着力道,力求勒断对方的青草,而自己的能完好无损。
武攸暨凑在我身旁为我加油鼓劲,成器等人也纷纷围在一旁观看。许是知道崇简也在旁观,攸暨心里不痛快,遂很是亲密的揽着我的肩,颇有宣示主权的意味。
“姑母与武大人成婚一十九载,仍眷恋彼此,实在令我等后辈羡慕,当为我辈楷模。阿耶,您以为呢?”
隆范这一问,我才发觉旭轮不知何时也已来到。一紧张,用力过度,自己的草倒是先断了。玉锦赢了自然开心,崇简浅笑,轻轻的摸了摸女儿的小脑瓜,眼神飘向远处。
我与旭轮简单寒暄了一二,但因为顾忌韦党,便不再理会对方,甚至都无眼神的交流。
少顷,至尊夫妻终于来到,高坐于场地最北的一面豪华大帐之中。全部宾客跪地山呼万岁后,李裹儿手举一样东西面圣。距离较远,根本听不到她向李显说了什么。
身后,攸暨嘀咕:“是何花草,竟是墨色。”
“倒似人之须发。”
意外的,旭轮突然低语,像是在回答攸暨。
这时,帝后离席,竟面向李裹儿手中之物躬身致意。我们也不敢大意,虽然不明缘由,却也不得不无奈的跪地。接着,中人宣布,安乐公主所持乃衹恒寺维摩佶佛像的胡须。在场无不惊讶,更加虔诚行礼,久久不敢起身。
文学大家谢灵运,祖父乃一代儒将谢玄,母亲刘氏乃书圣王羲之之孙。他出身高贵,一生酷爱藏书,自创山水诗,将山水之美以诗的形式记录流传。后因’叛逆’被杀,临死之前,将一捧多年悉心保养的美髯捐于寺庙塑造佛像。
此物虽不值分文,却是世上再难寻第二的珍奇,而如今,却被李裹儿寻来做她斗草的制胜法器。
李显和韦妙儿很快便坐下了,可李裹儿仍高举胡须,我们只得继续跪着,直到她手举累了,终于放下手臂,我们才得以起身。
待到节庆活动过半,我正用亲手做的五色缕为几个年幼的孩子系在腕间,李裹儿竟来到了我身旁。
“有何贵干?”。我平声静气道。
李裹儿似笑非笑道:“无他,只不过想告诉你,倘若我想得到什么,我定能如愿,无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