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的伤口若被人瞧见,还不知又要多几番风雨呢,便在我府里多住些时日吧,反正除了陛下,谁又会对此说些什么?唉,可我想,以后的你还会怕陛下吗?”
我无奈苦笑,他亦浅笑,双目看天,似在回忆。
“我为何要怕自己的哥哥?我从未怕过,以后亦不会。把实情告诉他,我深觉愧对他,他一定很伤心,可我还是说了,那一刻,我真的希望他能杀了我,如此一来,我们三人都可解脱。”
“是我对不起你,”,我哽咽低语:“早年二哥被废,三哥入主东宫,可他偏不思军政,只重游猎,引得二圣不满,文武多谏,流言纷纷,道三哥理应让贤。为了三哥的储位,为了分开你我,阿娘欲令你就藩云中城,彻底离开二京,是我以命相抗,阿娘不得不放弃,她对我说,终有一日,你兄弟二人会为了权力而反目。还有你这双手,那年上元夜,我在明堂动手刺冯小宝,你用右手握住了我的长刀,这一次,又是左。。。”
他轻拍我的手背安慰我不要再哭,笑说:“不要再提,月晚,为你我心甘情愿。唉,你我这最大的’同党余孽’既已被审,朝中可也尘埃落定?”
“我想。。。或许吧。陛下以重俊首级献太庙告祖宗,又祭武三思及崇训灵柩,并追封他父子二人王爵,裹儿上疏请以崇训之墓为陵,陛下亦手敕许之。她们还有何不满?”
然而事与愿违,宫廷里的权力斗争从来都是彻彻底底、冷酷无情。历经重俊一事,韦妙儿为巩固自己的势力,决意在朝中进行一场大清洗,除去所有对自己贰心之人,首当其冲的便是一直不耻于武三思之流的三朝老臣魏元忠。
当日重俊起兵,魏元忠的儿子’太仆少卿’魏升亦曾跟随入宫,后死于乱军之中。获悉兵变之事,魏元忠曾扬言’元恶已死,虽鼎镬何伤!惜太子殒没耳!’。李显虽察,但考虑到魏元忠在朝中颇受敬重,历经数朝,还曾为自己回京出力,只充耳不闻,加’齐国公’安慰老臣。可韦党却不肯放过魏元忠,寻到了他与重俊通谋的’证据’,宗楚客、纪处讷等接连上疏,请夷魏元忠三族,李显未允。
“驸马死后追赠王爵,现又号墓为陵,几同帝王,也是亘古新闻了。”浅品甘甜的蔗浆,我淡淡道。
卢藏用的笑容不明意味,道:“许是安乐公主深爱亡夫吧,不过,族叔’给事中’粲今上谏请止,未知陛下欲如何朱批。”
我道:“卢给事今乃贰次谏言,便是陛下答允,恐会招致安乐公主不悦,将有灾至。而且,你亦。。。”
卢藏用道:“族叔脾性刚直,宁死而维护礼法,他断不怕安乐公主的打击报复,我亦不怕!”
“自我懂事起,这朝里常见刚直不阿之人,他们只为公平正义而活,着实令人钦佩不已!诶,子潜,闻听陛下与中宫将上尊号?”
“不错,”,卢藏用忽笑:“此事乃宗相所为,他昨日上谏,道既平李重俊之乱,是为喜事,当改玄武门为神武门,改城楼为制胜楼,又劝陛下上尊号’应天神龙皇帝’,为中宫上尊号’顺天翊圣皇后’。只是他疏中有四字不妥,’率领百官’,令我等同僚皆无奈阿,因为,若论阿谀奉承之事,我等自愧弗如,哪里敢让他宗相率领上表啊!”
我也忍不住发笑:“哎呀,这个宗楚客啊,他是铁了心的要跟随中宫了,今以’圣’字来尊称皇后,他日可是要劝其效仿则天皇后临朝听政?”
我和卢藏用打趣马屁精宗楚客,一旁的旭轮始终不发一言。
稍许,旭轮忽问:“魏公何如?人道’御史中丞’姚廷筠以性命上谏,宁犯龙鳞,请杀魏公。”
卢藏用表情顿时凝重起来,我也敛笑不再言,听卢藏用对旭轮道:“姚中丞疏中言魏公功不及侯君集,亲不及房遗爱,初侯、房涉谋反,皆被赤族,现陛下亲子重俊亦死,魏公他非勋非戚,既有确凿证据,不当饶恕。陛下令交大理寺,收魏公于狱,论罪量刑。魏家,倒了。”
旭轮好一会沉默,良久,他低叹:“魏公年已七旬,敦厚长者,忠君爱国,宦海几度沉浮,十分不易,现竟是如此。。。唉!唉!”
“殿下,如今皇后干政,霍乱朝纲,残害忠良,唯您与公主能与之抗衡,”,卢藏用分析道:“卢某明白,您有心相助魏公,可,非常之时,殿下不宜参与其中,否则,皇后又将使阴损招数对付您。殿下以为如何?”
旭轮不作回答,似乎是默认了卢藏用的好心建议。
稍后,卢藏用告辞离开,旭轮也道告辞。
我微惊:“可你的伤。。。还未痊愈呢。”
“已然大好,”,旭轮看看自己的手,笑了笑,道:“叨扰数日,劳你和驸马日日照顾,着实过意不去,我也该回王宫了。虽未痊愈,万幸提笔写字并不需左手,不然,我可不知该如何打发漫漫长日了。走吧,子潜,你我同行吧。”
不过一个时辰,大理寺判魏元忠涉谋反,定其有罪。李显法外开恩,贬其为’渠州员外司马’,总是为魏元忠留了一命。不想,韦党仍不放过一个几乎等同白身的老者,宗楚客联合了’两脚野狐’杨綝、御史袁守一等人上奏,坚持请杀魏元忠。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一向独善其身的’中书令’李峤这次竟也附和宗楚客,上疏诛除魏元忠。几位宰相齐齐上疏,李显也不得不考虑。
可怜魏元忠,还未到渠州任上,又被贬为了’务川尉’,只得改道思州。然而,由于年老体弱,加之连日惊悸,魏元忠不幸亡于中途,被草草下葬于涪陵。想他这大半生,在朝内清明正直,在沙场忠勇拼搏,哪里想到会有今日这悲惨唏嘘的结局。
我才听消息,不忍伤心,在佛前泪下。
“魏公大幸啊,不必再受宵小折磨了!”武攸暨长吁短叹,甚为魏元忠的下场感到可惜。
我仰望佛像:“我早已明白,这就是宫廷,可我还是不明白,她们为何要置他于死地?!这件事情,安乐公主必是主谋之一。她一心要做皇太女,可朝中唯魏公力劝陛下,她一定视他为眼中钉!”
攸暨道:“皇后与她母女二人一手遮天,广植党羽,就连玉玺也只是安乐的玩物,陛下亦听之任之,纵你厌之,又能如何?更何况,你现正被陛下怀疑,不该再贸然行事。”
我默默拜佛,道:“妇人自有妇人的法子。”
立冬当日的宫宴过半,我令宫人请来了李裹儿。麟德殿的配殿少人光顾,庭院里空旷冷清。裹儿独自来见,在我面前二尺外止步。
“姑母,你我之间有何可谈?还是,你预备向我投降?哈哈。”
“你若宣战,我自接下战书,我可战死,绝不投降。找你来此,是为魏公,”,我恨恨道:“裹儿,害死这样一位忠臣、一位老者,你是在作孽啊,你良心何在?!!”
面对我的指责,裹儿毫不在意:“啧,竟是为了他?不错,是我坚持让阿娘杀他。前番他挡了我的路,我自不能容他!我不管他是忠是奸,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我心底酸楚:“你的路?便是大唐的龙椅吗?安乐公主,便是你坐上它,你以为他就能听从你的御旨、做你的丈夫?他爱的是谁,你心里会不清楚?”
字字狠毒,若根根银针,狠刺裹儿的柔软内心,而我竟不觉自己残忍。因为她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而不惜残害忠良,因为她试图诬蔑旭轮谋反只因他与我一向亲厚,这些我都无法容忍,我再不会顾及我们曾经的亲情。我不可能再依靠李显,他已经怀疑我们,他更愿相信自己的妻女,武媚也早已预感到了这一天,否则也不会留下遗诏给旭轮,挽救大唐社稷、挽救我和旭轮一命。
“你实在无耻!”,裹儿双目圆睁:“你是他的母亲!!可你居然说出。。。”
这时,我看到崇简正跨进院门,他锦衣狐裘,挺拔俊朗。
我神色未改,笑着对她说:“坊市言我生性/淫/荡,大肆包/养/男/宠,你觉得,我还会在乎你道我无耻?哈,如今我在拒绝他,可他仍倾慕于我,相思辗转,若是我应下他,料想,他再不会对你和继植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了!他的心里眼里从此只我一人,因我是他的至爱。纵使你以帝王之尊逼迫他做了你的丈夫,纵使你动用权力杀了我,可你永远只是我的替代品!他对你不会真心!”
裹儿盛怒,拼命地抽打我发泄恨意。我只咬牙承受,很快,裹儿被崇简推开一旁,整个人摔倒雪地,我也顺势跌坐地上,捂住自己的脸不肯看他。
崇简不管裹儿,也不问她为何打我,只焦急的关心我是否无事。
“您的腿脚可有受伤?可还能站起来?”
崇简伸臂扶我起来,我轻抓他的衣袖,慢慢站起,自然而然的埋头在崇简怀里。他微怔,很不习惯我在他面前如此温驯。
“我无事,无事,千万莫怪她。”
悄悄去看裹儿的反应,她已目瞪口呆。她早就听崇简明说他爱的人是我,可她始终无法接受他的爱恋,直到此刻亲眼目睹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牵挂。
崇简朝裹儿大步走去,裹儿原以为崇简是来拉起自己的,可当她看清崇简那愤怒不已的表情,她便明白自己猜错了,她败了。
“安乐公主!她是你的姑母啊,难道从未有人教你何为礼法孝悌?!哈,我倒忘了,陛下与中宫对公主纵容无度,致使你目无尊长!好,正巧我薛崇简也是无羁惯了的,你若再敢对她动手,我也顾不得陛下是否降罪,必对你不客气!!”
亲耳听到心爱男人说出这些比风雪还要冰冷的话语,裹儿竟无言以对,因为说来说去,她对他只有爱,他可以对自己无情无信,她却始终都做不到。
裹儿凝望崇简,双眼朦胧,但她自有自己的骄傲,她等待着,直到情绪稍平。
“你倾慕自己的母亲,又有何资格责备我?!对我不客气?好啊,我倒想看一看,你预备如何不客气!我打她,因为我有足够的理由和资格!可薛崇简,你若还有一分的良心,你就该记的,我李裹儿不曾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你!我为你付出了我的一切,你这辈子还得起吗?!”
言罢,裹儿转身即走,风雪中的孤单背影依旧雍容大方。
“公主,您的脸。。。”
“我知道,已然红肿了吧?”,我笑,不着痕迹的推开他伸来的手:“又不是第一次。”
崇简大惊:“难道她还曾?”
“不记得了吗?两年前,她逼你休妻娶她,而你对她和盘托出,明言宁死不从。那一次,她曾去太平府找我理论。”
崇简又是气恼又是尴尬:“不错,我。。。我实在是没法子,裹儿太可怜、太执着,我不想再骗她,瞒又能瞒一辈子吗?!我犯下的错我要承担,所以我拒绝她,所以我对她坦白一切,我向她道歉,我甘愿接受她给的任何惩罚,即便是死亡。公主,其实我早就该死了,早在则天皇后为我和武敬华赐婚时,我就该拿起那把长剑,以死明志!您说过,我不如我的父亲,面对爱情,我缺乏一个男人该有的勇气!”
“你终于明白了。爱情,你放不下,可你当年断不该伤害裹儿。”
崇简很是自责:“可如今,她不肯接受我迟来的道歉,还如此的对您。。。明明,您无错啊,她该打的人是我啊!!天啊,我不爱武敬华,却因为怯弱不得不娶她为妻,她一直对我那么好,为我养育女儿,为我主持家事;我愧对裹儿,我愧对继植,我此生都不会放下这份愧疚,我终会背负它们死去,可我真心希望裹儿能获得幸福;最重要的,我爱您,可因为我的鲁莽,您再也不会原谅我,我后悔不已,也许那一年,我不该轻率的向您表白,也许这份感情也该随我入棺!”
“崇简啊,”,我的手轻轻覆上他流泪的脸庞:“倘若你的痛苦因敬华、裹儿和我而起,那么以后你的痛苦可以减轻了,因为我。。。我原谅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很多读者不喜欢看政治,抱歉啦,请忍耐了,后半段的文中,月晚越来越向政治靠过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