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崇简都没有来。我想带上孩子亲自去他府里,又怕会变成一场闹剧,便随那使婢去王府见裹儿。
裹儿作怒,狂躁地拿起任何她看到的东西狠狠摔地。趁孩子没哭,使婢忙把他抱去别室。我没有上前,静静地等她发泄完毕。
“懦夫!懦夫!我为何会爱上那个男人!懦夫!我并未向他强求什么,横不过是希望他能见一眼他的亲生儿子!懦夫!我恨薛崇简!我后悔委身于他!”
她怒气冲冲的在床侧坐下,裸露的纤白嫩足大力踩跺着红毯,瞬间却又泪如雨下。
“不!并非是他懦弱,是我不对,是我让他为难了!敬华有了身孕,他应该陪着他的妻,而不是我们母子。我错了。”
唉,她为他生下孩子,究竟值不值得啊。
踢开某些挡路的杂物,我进前劝说:“生产不过数日,你还应静心。。。”
“姑母,” 她忽然仰脸望我,用了梦呓一般的语气对我说:“我不后悔,也永远不会后悔。还在房州的囚宫时,阿娘向我们讲述长安的高贵和洛阳的精致,告诉我们她曾经的锦衣玉食,可她从未告诉过我,我自己也从不曾预测到,我的爱情也在她的讲述之中。姑母,我感激您,因为您是崇简的母亲,是您将他带到这个世上,才让我遇到了我最美的梦。我相信您,您当初不同意父亲的联姻请求都是为我好,我不会再问原因。我心甘情愿把自己献给他,他是我的爱情,是唯一让我清楚懂得了男女之间独有的欢愉的男人。那个冬日的晌午,我一生不忘。我记得他迷醉的表情,他的瞳孔里只有我的面孔,我确信,他虽不能娶我,可他的心里一定有我。他是敬华的丈夫又如何?他一辈子都不敢看他的儿子又如何?我只知道我爱他,这辈子,我只认定他才是我真正的丈夫。”
我不由泪下,她笑容灿烂:“姑母是在为我而哭?您是在同情我吗?不,请您不要哭,我很好,求您不要哭。”
我轻声道:“可这个男人没有勇气担当,怎值得你为他倾心不悔?”
裹儿仿佛不想花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她直截了当道:“我说过,我爱他,这就是原因。”
一整天情绪不高,我待在书房里不愿见人,惠香和敬颜陪着我,二女问不出原委,很是为我担心。
敬颜撇着小嘴不满道:“我想定是因为大哥!先前同阿娘置气,成婚了更是再不回府看望阿娘,哼,那个阿嫂也无孝心。”
惠香道:“阿妹,不可说!她本你堂姊,如今又是你我长嫂,怎可背后议论?母亲尚无定言。”
敬颜争论两句,恰武攸暨回来,让敬颜离开,独留下了惠香。
他正经严肃道:“惠香,崇训现在府外,他喝醉了,想要见你。他本不当在此,可我想,见与不见,还是要你做主。”
崇训心系惠香,却不得不娶了裹儿,如今二人有了儿子,却又非他亲生,他心里多少还是苦闷的,喝醉了酒,自然跟随心的召唤来见最爱。
惠香惊讶且不耐:“这人。。。唉,我早已说了明白,他怎的还。。。 阿耶,我不见他。”
攸暨赞许一笑:“是了,我原就想你是不肯见他的,好,现下我放心了,这便让家奴送他回府。”
我问惠香:“你做的对,很多事上,你比我要果敢。我往年犹豫懦弱,做了许多悔事。”
惠香害羞:“是我心里。。。有他,所以对高阳王,我绝不能接受。”
转日找到豆卢宁,将我的想法告诉她,她感慨笑说:“唉,只愿惠香能懂你的用心。”
我道:“她是有心等下去的,可我看着心疼啊。她往日也会出府走动,但这一年来,又何曾见她对第二人心动?虽说感情之事强求不来,但这一次,你我要联手帮一帮她,助他二人再遇彼此。”
豆卢宁道:“此事并不难。我只去求伯父,道我豆卢氏现男丁不厚,光祚堂弟渐长,理应早日还都,准备入仕之事,也好为家族出一份力。只要他能还都,何愁他二人不能再遇?怕只怕。。。襄王无意啊。”
我自信道:“他二人已有前缘,况且,我的女儿如此出众,他原先无意只因不知她乃女儿身,我深信,待他们再遇彼此之时,他必将倾心于她!”
豆卢宁衷心祝福惠香:“几十年里,我从看不到所谓幸福之人,但愿他二人可以。”
一晃数月,到了除夕之夜的宫宴。
武媚颇好奇道:“你昨日求我,欲在今夜大宴之中多添一座,我已应承了你,可,你也当告诉阿娘此座究竟是为谁人准备的吧?”
我不肯说明,只道:“待时机到了,我自会向您禀明,届时,还需您成全呢。”
武媚佯怒,骂我不孝,我笑笑不语。她只得细瞧殿中的生面孔,可来赴宴的人实在太多,烛火也颇晃眼,她根本就看不到答案。其实,就连知道答案的我也还没有看到那个人出现。
张昌宗仔细地剥着自江南而来的贡桔,一旁的张易之似笑非笑道:“窃以为,必是男子无疑了。易之斗胆与神皇一赌。”
因知我深爱旭轮,武媚不信会是个男人,忙问我:“他可说对了?”
见我面色为难,张易之便知是自己猜对了,对武媚道:“陛下,看来,是下臣赢了。”
武媚倒是舒心笑了,话里有话道:“好,好,我不再问你,无论那是个怎样的男人,只要是你喜。。。”
“阿娘!”怕武媚误会加深,我急忙插话解释:“攸暨一向好妒,我哪里会。。。哎呀,我便同您明说了吧!是个男人不假,但,他是我的香儿心仪之人!”
把前事向武媚细细说了一遍,她这才恍然大悟,知我是有心安排他二人在今夜再见,重续前缘。
武媚啧啧称奇:“你与豆卢娘子的本事实在是大啊,能将那豆卢光祚从千里之外的江南传回神都,唔,这桩昏事,我必是应允的!”
我十分感激,武媚道:“你和香儿到底是有母女缘分的,你疼她,她亦孝顺你。”
当我的视线内同时出现崇简,裹儿和崇训三人的身影时,心不由下沉。
虽知他们并未注意到彼此的存在,可我却忍不住去看他们,生怕看到裹儿去纠缠崇简,生怕崇训会发现裹儿与崇简之间的巨大秘密。今日之前,我曾做过一个非常坏的噩梦,崇训手举长剑欲刺崇简,我绝不想看到它有一天会变成现实。
随便寻个由头匆匆离殿,在回廊的尽头转去后殿时,一人从身后挽起了我的臂。
“月晚。”
“旭轮。”
二人边走边谈,虽没有任何秘密的要事,但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因为我们正身处皇宫,一旁的厢房中甚至在树丛里,都可能有正在燃烧激情的男男女女,多是我们的熟人或亲人,为免他日见面尴尬,还是不要撞破为好。
旭轮已经知道了我与豆卢宁的计划,他表示支持,虽然他像我一样从未见过豆卢光祚其人,但他和我一样相信豆卢宁。
良久,我们也谈到了我们的未来。
“担忧,如果你问我的话,我深为我们的未来而担忧。朝廷不稳,暗涌深藏,所以我担忧。旭轮,如果有一天,我死。。。”
他不许我再说下去:“莫言。你可知我如今的心情?现在的我啊,从不去想来年之事。我愿回忆过去,把握现下,因为它们是如此的真实,它们存在过,它们存在着,远比那无可预知的未来要好。”
我驻足停下,凝视他的双眸:“可人总有一死,我又岂能逃过?你我终将面对那一天。”
“莫再想了,” 看四周没人,他将我轻揽入怀,“曾经,我也会预想未来之事。月晚,我们总是在期待,期待未来能有美好的结局在等着我们。可渐渐清楚,均是虚幻,而且贪心,那都是我不该有的幻想。这种幻想令人痛苦,所以我不再想它,便能少一些痛苦。”
我无奈低语:“确有道理。可,难道我们连一个想法都不能拥有吗?只是假象也不可以吗?我们无罪,为何要被如此苛刻对待?我求临死之际能在你身旁,正如此刻,手能被你牢握,我将笑着离世,因为这辈子,能有此结局我已满足。”
“或许你这小小的心愿都是贪心。”
鼻头酸涩,嘴却忽然被他捂住,他抱着依旧在怀中的我躲在了一处半人多高的灌木丛后,二人依偎着彼此窝坐在一尺厚的雪地里,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挪动身体。
此时,两个人的脚步声已到面前。
“还都已一年有余了,你我直到今日方能单独叙话,着实不易啊。”
“你贵为太子,我只是宫婢,你我,呵,有何话好说?”
我和旭轮看清彼此眼中的惊讶,因为,我们从声音上听出了他们的真实身份。原来,他们一直在克制,并未私下见面。
“很多话。婉儿,我想知道我当年的那个决定是否错了。虽然晚晚道我无错,虽然我也亲眼看到你。。。过的很好,可我,还是想问你,我错了吗?我到底该不该带你走?”
她不答反问:“难道殿下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竟听到李显在哭泣:“是,错了,我做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决定!还未到均州,不,还未离开洛阳时我就后悔了,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你。其实,晚晚当年说的对,我是欣赏你的,我是喜欢你的,我舍不得你跟我一起去均州吃苦。。。”
“那么太子妃呢?她跟着你历经磨难一十四载,转辗均、房,陪着你的人是她,而你却想着我。你说你喜欢我,那么对她呢?”
没有丝毫的犹豫,不擅说谎的他诚实地回答:“她是我的妻,我爱她敬她。你们都令我牵挂,我做不到只关心一个人。她对我极好,我却不能专一对她,我知愧对她。我曾发誓,若我李显有一日能重登帝位,我一定要补偿她,我要用自己余生所有的权力去补偿妙儿对我一次又一次的救护与十四年的陪伴,用我所有的荣华去补偿孩子们因我所失去的与其他皇族孩子一样的尊贵。可我,唯一不知该如何补偿你!如果。。。如果你还在爱我,那你对我。。。这些年来的爱意,我该如何补偿呢?婉儿,我请你告诉我。”
我和旭轮都曾见过她当年的失态,我们都记得她的爱是那般炙热,然而,我们没有想到,现在的她居然未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不必了,我不需你来补偿,我已。。。不再爱你。还关心你,愿助你重回帝位,可已经不是爱了。显,不必补偿我,也不必对我好,因为,你若对我好,只会招来别人对你的指责。你是皇太子,他们会说这是你的过失,因为你所眷恋的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你不是!在我的眼里,婉儿温柔可人、婉儿才华横溢、婉儿聪敏能辨、婉儿一心一意!”
“显,别再说!”
“难道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我与旭轮默契对视,不约而同的都想到了武三思。
上官婉儿不答,李显试探问她:“是不是梁王?可你们只是情人,对不对?你不会爱上他的!否则,当年你如何爱的人是我而非他?!”
“不错,我心有他人,可,我尚不能确定我对他的感情,或许是爱,或许是感激,或许只是同情,太复杂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显,我不再爱你,可如果你有难,我愿意用性命来替你。”
“如果你能为我去死,那你还是爱我的!”
“不爱了。”
轻声,决绝。
李显万万没有想到,他真的永远失去了她的爱。
曲折,这便是他二人爱情的命运。当多年后的他终于表明了心迹之时,她已无爱。而她却又说甘愿以性命帮他,其实,我想,这句话恐怕没有任何益处,只能令他更苦恼。
他二人争执着远去后,我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整个人都压在了旭轮身上,而他则表情忐忑,似乎满腹心事。
“旭。。。旭轮?”
“嗯?”
他终于对上了我的视线,我小声道:“起来吧,我很冷。”
“好。”
拂尽衣衫上的雪花,我轻叹道:“爱情,如何补偿?三哥还是死心最好,她已爱上了别人。”
旭轮道:“若有可能,我愿帮助他们。”
返回殿中,我看到了在我意料之中却仍令我无比惊喜的一幕。
旭轮惊道:“那与香儿痴痴相望的男子莫非就是。。。”
“是的,我想,就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完,担心大家会觉得俗套呢~ 好不好得,不要拍砖就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