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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女儿心 此情无计可消除(下)

上官婉儿依言翻找,暗地冲我作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时,殿中气氛可称死寂,来俊臣一言不发,颦眉沉思。狄光远眼见这满手血债的杀人魔头触手可及,自己却不能轻举妄动,他心中堵气,脸都憋红了。

我自言自语,但故意能教武媚听清:“明说是狄公亲笔,却不知究竟是阿谁代笔呢。坊间早有传言,推事院里,莫说假造一道谢死表,便是良心,亦能被金玉钱帛所收买。眼见并不见得为实啊。”

武媚没有搭话,她心里仍恼我过问政事。来俊臣则是故作未闻,他是担心越描越黑,终致自讨苦吃。

狄光远孝心满满且十分聪明,他故作紧张的怯声道:“公主口中的传言,狄二平日亦有耳闻,却。。。却。。。从未听信一字。若非今日之事涉及吾父,狄二绝不敢质疑神皇圣裁。”

武媚审慎的望向那一直低垂脑袋的狄光远,话里有话道:“我日理万机,而逆贼层见叠出,杀之不尽,你怎知我得暇翻阅卷宗?亲自裁决犯人或生或死?”

狄光远立即作答:“回神皇,获罪下狱的逆贼多为大周股肱之臣,事关江山安泰,神皇怎会不拔冗过问?不止狄二,苍发齿松的老者,略通诗书的蒙童,皆相信无人敢冒欺君之罪炮制伪证、滥杀朝廷重臣。”

他话音落下,来俊臣毒恶的目光便在他身上来回扫了两圈,杀心已起。武媚微微颔首,表示言之有理。但实际上,杀与不杀,从来都只一个推事院在做主,她问倒是亲问,作答的全是酷吏,至于人证、物证,她一概没亲眼见过。

这时,上官婉儿呈上狄仁杰的谢死表,武媚接过翻阅,狐疑的轻声道:“这。。。确是狄怀英亲笔,他已承认谋反。”

狄光远忧虑不已,开口求道:“求神皇恕臣下斗胆,还请。。。”

“拿去,拿去。” 武媚既已决定给狄仁杰一次申诉的机会,便不会过多的为难救父心切的狄光远。

上官婉儿把谢死表又交给了狄光远,他一双眼睛几乎贴在了那略微泛黄的轻薄帛布之上,情绪逐渐激动。

“冤枉!冤枉!神皇,这谢死表粗看极似,实为他人冒写!昨日家父被捕之时,来。。。来中丞的下属曾搜去家父的书籍信函,必是有人效仿家父笔迹,欲致家父于死地!”

都到这一步了,来俊臣却不慌不忙,他狡笑辩解:“神皇明鉴,臣万死不敢捏造证据欺瞒天子!此表乃狄贼亲笔,想是。。。想是他为铐镣所缚,书写时不堪重负,因此笔迹微有变动也未可知啊!”

武媚静观他二人争执,谁也看不透她心中如何盘算,究竟有没有相信来俊臣的一番诡辩。

忽然,武媚轻笑,她语气温软,似是安慰来俊臣:“来卿不必急于自白,我尚无判定,且等狄怀英至殿。”

来俊臣神色惊愕,面白如纸,他根本就不知道武媚欲亲自提审狄仁杰。既然狄光远确信谢死表是他人模仿,一旦与狄仁杰当面对质,谁输谁赢,此时结果已知啊。

我和武攸暨成了吃瓜群众,我轻松许多,这才有心思打量余下的朝臣,大多是武承嗣的走狗。其中有一位司农寺的录事,攸暨忙冲这人拱手一礼。

周承唐制,地官(户部)掌天下土地、财务政令,而司农寺(太府寺)掌财货廪藏及贸易,领京都诸市署及平准、左右藏、常平诸署。一广一窄,一粗一细,互相制约。纪处讷,小小录事,又不隶属同一衙门,攸暨犯不着对他如此礼待,可谁教他老婆是武三思的亲姐姐呢。

我悄悄地戳了戳攸暨的手:“你堂姐夫脑满肠肥,这一二年定是没少捞油水啊。”

因纪处讷正面向我二人,攸暨不免尴尬,低声斥道:“嘴上积德,行路容易。”

我嘿嘿一笑,不再多说。

被困在推事院一天一夜的狄仁杰甫一入殿,我不禁倒吸凉气,只见他形容异常潦倒,身着肮脏且单薄的囚服,手脚皆挂锁着沉重镣铐,甚至都磨出了血痕。花甲老者,别说我这外人不忍直视,狄光远已是潸然泪下,我心夸果是大孝子啊,狄仁杰有福了。

为避嫌疑,狄仁杰完全当我是透明人。攸暨也是害怕,不自主的拉我后退两三步,低调低调再低调。

狄仁杰匆促的赞许的看了一眼儿子,接着,他坦然自若的与来俊臣对视,眼神中充满了鄙夷。来俊臣诡笑着,手则暗暗握拳,看这情形,是蓄力待发呀。

武媚令狄仁杰近前陈情,她甚为惋惜的发问:“狄怀英啊狄怀英,三十七年前,狄卿乃汴州判佐,大帝以阎公出任黜陟使,赴河南道考核官吏。恰狄卿为人诬告,幸被阎公所救,因而结识。我犹记得,阎公还京之后便向大帝进谏,道狄卿为官而直,为臣而忠,为子而孝,为友而真,可谓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大帝与我皆有意一览风采,及狄卿入京,这三十年来,大帝从未轻视狄卿之谏,而我亦未亏欠狄卿,为何狄卿却要反我?”

人一老就习惯念旧,武媚突然这么一提,狄仁杰回忆自己比儿子还年轻时的那些曲折经历,不禁动容感慨:“神皇如此爱重臣下,臣感激涕零。可是,臣自入仕,一心为国为民,虽万死不敢做于国于民无益之事,祈神皇明鉴!”

我心笑这狄仁杰实在是太狡猾了,答复是滴水不漏却是避开了问题的核心。狄仁杰确实是很爱国,但他爱的可不是姓武的大周朝。

武媚如何看不明他这把戏,却是没有揭穿,她更想查清楚谢死表的真伪:“好个忠臣啊,却亲笔承认谋反,做谢死表,你自己说,我是该杀还是该留呢?”

我的心情复紧张起来,大脑飞速运转着,准备随时挺身而出,为一代名相解围救难。

当事人却面容平静,狄仁杰从容不迫地面向武媚一叩首,沉声道:“仁杰乃神皇之臣,来中丞所呈谢死表也的确是臣亲笔,若神皇赐臣一死,臣无言以辩,甘从诛戮!”

狄光远大骇,连忙膝行至父亲身旁,他双手紧紧拉住父亲的右臂,不解的高声道:“那道谢死表怎会是阿耶亲笔?!必是阿耶受了旁人胁迫!!阿耶常言为人一世,清誉绝不可污。阿耶,儿孙非是怕死之辈,阿耶毋需顾虑我等安危。神皇在上,奸竖不敢胡为,阿耶只管实说便是!!”

武媚沉默着端视狄仁杰,大概她心里也是疑窦丛生。如果狄仁杰当真如此痛快的就认了罪,又何必多此一举,特意安排一出冬袄藏冤的戏码呢。

攸暨小声嘀咕:“生死存亡之际,换了旁人,一进殿便要哭嚷喊冤,这狄老鬼的心思啊,真教我摸不透。”

我道:“你腹中主意从来是只多不少,再过二三十载,也是一个老练又精明的老鬼呢。”

他斜我一眼,略得意道:“你不止头脑愚笨且行事鲁莽,你我之间,总要有一人精明稳重吧?”

我本欲反驳,转念一想,人家正儿八百是全宇宙最高学府的毕业生啊,我只不过给旭轮当了两三年的陪读,勉强脱离了文盲圈儿,与攸暨争执学识高低,我根本不占上风啊。

我没好意思反驳,攸暨笑道:“你突然乖顺听话,倒教我心生不安呢。”

这时,只听狄仁杰长叹一声,温声道:“无人胁迫为父。光远,大周革命,万物唯新,父本唐臣,反是实。”

余众无不惊讶,来俊臣愣在原地,武媚好忍笑意:“狄怀英!你果是我朝反贼啊!”

狄仁杰竟点了点头,他看着满身枷锁,颇无奈道:“启禀陛下,往日下狱的逆贼,哪个不是唐家旧臣?臣是初入推事院,两股战战。认罪可减死,为求苟活,臣思来想去,只得冒欺君之罪而承认谋反是实。”

“两股战战?”,武媚仿佛很感兴趣,继续问:“狄卿连皇帝都敢反,为何入了推事院却惊惧至斯?”

狄仁杰见目的已达到,眼眸中掠过一丝激悦:“臣乞陛下恕臣死罪,臣之所以无罪却认罪,都只因为那推事院中。。。唉,陛下可知为何来中丞的狱中之囚皆会认罪伏法?为何这天下竟处处暗藏心怀叵测之辈?一旦陛下能屈尊往推事院一观,必知缘由!来中丞亲手所创种种刑具,臣均是闻所未闻,见之骇目,心神不宁。臣更亲睹犯人受刑之后,流血断肢便是祖上护佑,至于更惨的景象,请陛下恕臣口拙,臣实难向陛下详说!入推事院之人,无论罪情真伪,只要受过一二道刑具,除非违心招认,否则必被折磨至死,白白丢了性命,还要被冠以‘反贼’污名,碧落黄泉,无处申冤!臣今春秋六十又三,老弱不堪,如何受得?才入牢房,臣便认罪,实是权宜之计,只为保全性命,等待面圣伸冤!”

都是大实话,也都是武媚从未听过的推事院内/幕。狄仁杰说的是义正严辞,感人至深,可武媚似乎不为所动。我不禁失望,心火直窜。

武媚不接话,反问来俊臣:“来卿当真以严刑逼供?”

来俊臣原本紧张的都快把后槽牙给咬碎了,腮帮子一瘪,反松了一口气:“祈陛下恕罪,睿智如陛下恐怕亦难想像,乱臣贼子通常拥有更为狡猾的心智!他们的目的何其邪恶,他们欲推翻最为神圣、伟大的您的统治,因而不会轻易认罪。犯人入院,臣从不会施刑逼供,臣只是命幕僚带犯人观看全部刑具。有些人,难敌切肤之痛对心神的折磨,便会不打自招,比如在您面前无理争辩、狡猾无比的狄仁杰;而另有一些人,对他们罪恶行径或许能得到的邪恶成果仍抱有无限幻想,便会抵死不肯画押认罪,比如毒恶又顽固的魏元忠。乞神皇明鉴。”

武媚不做评论,只令来俊臣退下,后者一惊,却是不敢多辩,匆匆退出宣政殿。

“狄卿,汝子先前道这谢死表非汝亲笔,你却又承认是你亲笔,事实究竟如何?” 武媚格外严肃,是否有人敢在推事院内炮制伪证成了她心中头等大事。

狄仁杰摇头:“满表皆是荒唐言,唯名姓乃臣亲笔。乞陛下恕臣欺君之罪。可臣若不承认,恐重蹈岑相覆辙。”

是啊,没有认罪的谢死表,来俊臣还可以抓狄光远兄弟,教儿子指证父亲,父子都难活命。

翌日,武媚特赦狄仁杰等人出狱,但这道免死恩旨又紧跟了一道降职令,全部贬为县令,且都远在千里之外。

制书颁下,不料,以武承嗣为首的一些朝臣联名上谏,言狄仁杰等非杀不可,否则政令不一,无法服众,日后为人所诟病。尤其是殿中侍御史霍献可,他亦谏言杀崔宣礼,‘陛下不杀崔宣礼,臣请殒命于前’。言毕,竟以头撞阶,至见红流血。而崔宣礼,正是他母亲的堂兄。

“说好了出城跑马散心,却是为送狄仁杰呀。” 武攸暨大发不满。

一眼望去,满目萧条,光秃秃的树林,乌鸦都懒得落脚,通衢大道之上无一踪影,狄仁杰主仆几人早已奔彭泽而去。

狄仁杰啊狄仁杰,李显还在房州的囚宫里苦苦煎熬,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我道:“我也只敢远远的目送狄公一程。若是不送,我心中难安。”

攸暨故意气我:“人道彭泽县远在江南,江上风疾浪猛,你说,狄仁杰不会一去不返吧?”

我瞪他:“狄公定能安然还朝!!你我打赌,下注万金!”

“好啦,我怕你闷出病嘛。”

“诶,那个撞头/表忠心的霍献可究竟死没死啊?!”

“唉,没死成啊!你道那霍献可又作了甚么卑贱之事?哈,他竟以鲜艳绿帛包裹伤口,刻意露出一角,好教神皇能记得此人、记得他忠心不二!前有李子慎诬告其舅,换得绯袍一件;今有他霍献可请杀其舅,不知他是想换绯袍还是紫袍!我昨日不意遇见他,他竟腆脸请我面见神皇时提点他的名姓!我当场便想啐他、甚至揍他一顿!我说他的名姓我都怕脏了自己的嘴!”

见他为了一个小人气的是暴跳如雷,我简直哭笑不得,却也暗暗佩服他的正直。

我好心建议:“日后见了他,定王绕道而行,岂不顺心?”

攸暨气呼呼道:“凭何教我绕道而行!该是他这种无耻之徒速速自裁以谢天下才是!”

这之后,一切都很平静,除了四月里因日食而改元如意。当然,推事院里仍是冤情不断。

五月已入夏,午后酷日难耐,我看着敬颜和崇敏都睡着了,自己也是昏昏欲睡,佛经上的墨字在我眼中开始扭曲变形。我轻手轻脚的步出内室,在外厅的榻上躺定,准备休息一番。

恰武攸暨进来,手摇一柄素纱团扇。他今日旬休,不需往衙门。想是才结束沐浴,他头发微湿,在脑后扎成松散一束,身穿一领吴绫汗衫,轻薄透气,脚上只一双木屐,一派悠闲模样。

“不读佛经啦?” 他笑着,在我脚旁坐下。

我叹:“神皇以释教戒杀生,乃禁天下屠杀及捕捞鱼虾,可江淮正值天旱饥荒,黎民断了生计,饿死者甚多,这佛。。。唉,无用啊。”

二人闲聊着,我笑他满嘴没个正经,他忽然一脸严肃:“那我便问一件正经事。暑热渐重,你怎不往城外庄子避暑?”

我随口道:“不想去。”

“为何?你最耐不得热。”

“而今朝中多事,我不敢轻易离府。”

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六月即将来临。

攸暨点头:“我清楚,你担心皇嗣的安危。我以为,神皇不会轻易易储。世间安有以侄为嗣之理?我看啊,神皇还是最中意自己的儿子。”

我一直也拿不定主意,便与他分析起来:“不见得。试想,神皇若传位皇嗣或庐陵王,便意味归政李家,而无论是我哪位兄长承继大宝,必会光复大唐,一旦国复,宗室们定要报仇雪恨,神皇的诸位子侄,哦,譬如说定王,你就要代神皇还债啦。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武家将陷入断子绝孙的险境,你觉得神皇还会意属皇嗣么?当然,我自是期盼母亲能将皇位传给阿兄。她当年革命,是为拥有合法执政的资格,是为压制那些可笑的’牝鸡司晨’的言论攻击,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幸运不该延续给子侄。她如此睿智不凡,尚有无数反对者,待武承嗣做了天子,你们武家的社稷,能有一日安稳么?”

攸暨并不赞同我的观点,他自信道:“即使李唐复国,可庐陵王与皇嗣都非残暴之主,怎会对我武家子弟大开杀戒?更何况,庐陵王、皇嗣还有你,你们三人身负武家血统,我们是血缘亲人啊。”

我笑他实在天真:“血缘亲人?李家被杀的皇族宗室皆是高祖苗裔,谁人不是皇嗣的血缘至亲?可神皇并未饶恕他们!因她清楚他们的存在不利江山!任何一个人都能‘高祖之后’的身份募兵起事,她不能容忍丝毫隐祸。这便是政治!步入宫廷五十载,经风历雨,她从后宫的一个五品才人一步一步走向前朝,成为受众敬仰的开国之君,她深知如何巩固手中的权力!攸暨,若你敢将方才一番言论诉之神皇,她或许不会因你有心背叛武家而杀你,但她定会嘲笑你对政治的无知!她确信,她归政之日便是你们的死期。如何?定王还愿神皇传位皇嗣吗?是否决意即日起便帮助魏王夺位啊?”

攸暨望天不语,我以为他必然很难做出抉择或者干脆就乖乖的退回武家阵营。

但很快,他复看向了我,坚定不移道:“倘或是堂兄赢得皇位,他或许不会放过庐陵王与皇嗣,你定将痛不欲生。而让你伤心,是我最不愿为之事。”

“住口!着实肉麻!” 我夸张的拉起自己的衣袖,“你瞧啊,汗毛根根竖起呢!”

攸暨笑容明朗,但渐渐的收敛了:“月晚,如若。。。如若李唐复国时,我被下狱赐死,你会去哭送我么?呵,纵然你仍未爱上我。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情份上,至少也会因我而难过一番吧?”

他突然这般问我,我心里很是不好受,匆忙背过身去,忍泪低语:“我非是无心之人。攸暨,我不盼与你白首偕老,可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很快,温热的怀抱拥了过来,他无奈笑说:“唉,你骗我一次也好嘛。”

我困极了,忍不住打个长长的哈欠,咕哝道:“我怕你信以为真,而我至死也无法践诺,平白教你伫候一生。”

“你嘴巴可真毒。”

“反正你早已习惯。就此与我和离吧,如何?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怕你后悔莫及。哼,多的是女子想做我的王妃,可你若离了我,再不可能有第二个男人。。。”

“肉麻!不想听。你走,你身子烫,我睡不着。”

“我偏要偎着你。”

“武攸。。。”

“闭嘴,不许吵醒颜儿和敏儿。”

“你仗儿欺人。”

“不,我仗着你喜欢我,不许辩驳,你一定喜欢我,只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半月后便入了六月,朝中并无值得一提的大事,除了公直敢言的监察御史严善思因提醒武媚或许有人制造虚假证据致使朝臣枉死而被某些人集体诬陷,不幸流放瓘州(今越南)。

一大早,我端了香喷喷的长寿面喂惠香。每根面条足有两尺长,为求好彩头,绝不能咬断,需完完整整的吃掉。

惠香才吃两根便不愿再吃,我有点着急:“胡闹,你把这一碗吃光光,乖。”

惠香不肯,她作势要哭,直往攸暨怀里躲:“阿耶!我吃不动啦!真吃不动了!阿耶救我呀!”

攸暨立即摆出当家老爷们的架势,指我大喝:“一根面条五十载,香儿已把百岁咽入肚中,足够了!你放下碗筷。”

攸暨还是心虚的,说话时根本没啥底气。池飞颇同情的看了看攸暨,又移开了视线,否则她便要笑场了。

我懒得搭理攸暨,一把拉过耍性子的惠香:“长寿面必须吃光!哼,成日里不教孩子们上进,你也只这点能耐了!”

攸暨不再言语,惠香见没人能帮自己,也只得乖乖听话,撅着小嘴,慢吞吞的吃完了一碗面。

我用指头轻戳她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满意笑道:“咱们香儿可是要长命百岁呢!”

惠香牵起了我和攸暨的手,一脸认真道:“香儿要与阿耶阿娘一起长命百岁,永不分离。”

攸暨莞尔:“傻孩子,再过十载,你就该出。。。”

我冲他使个眼色,他及时打住话头。惠香不觉有异。隔了一个时辰,我离开太平府,去做自己心中的大事。

上官婉儿亲自在明德门下等我,二人一同前往东宫。

“婉姐姐,神皇仍在派人训猫么?”

“唔,可惜仍不能如愿。今晨将那肥猫与鹦鹉同禁一笼,示与群臣,猫儿起先还算老实,可鹦鹉稍一扑打翅膀,那猫儿便扑了过去,咬了满嘴鲜血,落了一地羽毛。神皇又恼又惭,吩咐左右打死了那肥猫。”

“唉,畜生如何能通人意?神皇。。。何必如此啊。”

确认过近处再无第三人,上官婉儿低声对我道:“神皇盼着鹦鹉能制住猫儿,实是有意。。。册立武承嗣为皇太子,望群臣能停罢争议,齐心协力,共辅大周皇储。月晚,听我一句劝,尽早疏远皇嗣,不失为明智之举。你已是武家新妇,不必跟着皇嗣一起。。。一起成为武承嗣的敌人。”

如果换了任何一个人对我说这番话,我即便不肯接受,也必会客客气气的道一声感谢,可偏偏,是上官婉儿劝我,劝出了我的满腔怒火。

我像是被点燃的冲天炮仗,又像是被鬼魅邪祟附了身,一手叉腰,另一手直指她鼻尖,浑然泼妇般高声嚷道:“我自不如婉姐姐聪颖广识。闻听婉姐姐与梁王走的正近,坊间传言简直不堪入耳啊。我本不愿相信,却又觉得,婉姐姐做的出此事!毕竟现今又有何人不盼着能与武家人多亲多近?!难不成反要与皇嗣,甚至,呵,与庐陵王和衷共济么?”

话毕,只见上官婉儿面色顿变,我自觉言辞尖锐,很是过份。我正犹豫着准备向她道歉,她却沿原路离开了,没有承认亦不否认自己与武三思有关的那些流言。

然而,她不过走出一丈远,突然不甘心的喊出一句:“月晚,你又能比我高尚几分?善良几分?凭何如此讥讽我?!”

我并不觉生气,才要说抱歉,她转身回望我,满脸鄙夷:“你恣意妄为,便要所有人无止境的为你付出,以迎合你的心情。你铸成大错,还需我明说么?阿袁携六郎入宫面圣之时,神皇曾命御医为她诊脉,她确有生产迹象。或许神皇是信了她,可我,一字不信。月晚,那个孩子,究竟去了何处?”

芷汀居然生过孩子?!稍一思索,我顿悟了一切。是的,芷汀为我付出的太多。

我心中不禁大愧,陡然化作一股愤意直冲上官婉儿:“此事不需你置喙!芷汀与我亲同姐妹,她心甘情愿!”

我自觉失言,等于间接承认了她的猜想,却已无法挽回。同时,我也明白了原来她早就在探究我与旭轮的秘密。上官婉儿冷笑不语,只留我一个渐远的背影,而我却不肯放过她。

“有些感情,刻骨铭心,即便舍弃性命亦在所不惜,且穷其一生只能对一人倾付。你与我并非同道中人,你永远都不会懂!我了解我阿兄,他没能答应你的请求,这些年,阿兄一定自觉愧对于你。我真希望阿兄知晓你已移情武三思,好教他放下这份愧疚。”

“公主的记性实在差啊,”,她顿住脚步,轻声对我说:“公主口中的这种感情,我亦拥有过,我亦全心全意的付出过,我舍弃女儿贞洁,甚至甘愿为他而死,然而结果呢?公主当年亲眼目睹了啊,是他将我抛弃,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携我同行。我情至意尽,我不欠他一分一毫。至于我自己的名声,是馨香满怀,或身废名裂,都与你无关。”

最后一句话,因她已远去,我听的并不真着,但大抵没有错。可我还是想解释,李显绝非冷酷无情,只是在当时。。。

“他自认做了对你最有利的选择,他不爱你,却也未负你用情至深。”

重光门被三四个禁军合力推开了,他们都低垂着脑袋,可我知道那些眼神里必充满了不解与嘲弄。我迈步入内,行了数百米远竟是不见一个人影,我心中十分酸楚,也不知今日是否有人为旭轮煮一碗长寿面。

直到绕过了明德门,才在东侧左春坊的乌门外看到三个身裹绫罗的男孩,皆白白胖胖,惹人喜爱。头顶炙热骄阳,隆范与隆业追逐笑闹,好不开心。一个小不点正趴在地上哇哇哭嚎着,泪涕满面,和着飞扬的尘土,像是被主人抛弃的脏花猫似的。

“幼明!”

一声疾呼,撕心裂肺般。那是深藏在我心底日积月累的呼唤,却不是从我口中发出。一个蓝衫女子火急火燎的朝那孤立无援的小不点狂奔而去。她不止焦急而且格外恼怒,她先抱起幼明,举手便要打隆范和隆业,却是被两个小子轻轻松松的躲开了。

“你二人真是好忘性啊!!耶耶早有戒条,凡是刮风下雨,又或烈日炎炎,都不许汝等带六郎出。。。”

“唐姐姐未免小题大做!”

又出现了两人,是隆业的亲姨王芳媚,花山紧跟在王芳媚身后。唐明姬突然被人怼了一句,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能先哄幼明。

王芳媚几乎不拿正眼看幼明,她抚着隆业的小脑瓜,放肆的嘲笑道:“也只皇嗣因舐犊之心,将这小子视为珍宝,呵,在神皇眼中,定是与二郎一样的厌恶。”

唐明姬如何驳斥王芳媚的无礼,我已无心去听,因我这时已靠近她们一行人,我终于看清楚自己的骨肉是何样貌,心间腾起一簇小小火苗,亮堂堂的,春末午后般的柔软且温暖。

‘说来也怪,幼弟满百岁那一日,侄儿看着幼弟,忽觉他何处尝见,面善得紧。’

“公主?!” 唐明姬与王芳媚异口同声,均大惑不解的凝望着我。

我泪水盈眶,强忍着不敢哭出来,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只想亲手抱一抱幼明:“稚子何其可怜,怎能容四郎五郎带他出殿又不问不顾?!”

唐明姬见我居然肯为自己帮腔,不由面露惊喜,她倒是随和心宽,没有得理不饶人。

王芳媚心里自是不服气,甚为不快的哼道:“公主过虑。六郎非是冰塑的娃娃,在这日头下晒一时半刻也消融不得!再者说,他亲阿娘没名没分,六郎能获准序齿入宗籍,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儿童的内心总是格外脆弱且敏感,况且幼明又是一个浑身上下透着机灵劲儿的孩子,兴许他不止一次的听过这番言论,也早就看明白王芳媚待自己的态度与旁人不同。幼明安安静静的趴在唐明姬怀里,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望着王芳媚,眼神里充满倔强。

这般场景如何令我不心碎肠断,我气的太阳穴一阵阵的抽动,急于反驳王芳媚,却是愣住了,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我哑口无言,唐明姬面色一沉,低声喝道:“仔细被皇嗣听去!即便是刘妃,待六郎亦不曾有过不慈之举,你我不过妾室,言行莫要失了分寸。”

王芳媚不肯接受这善意劝诫,她指了指幼明,冷笑道:“咱们现今都被囚于东宫,正妻庶妾,究竟有何区别?都是朝不保夕的阶下之囚!!我顾惜与皇嗣往日恩爱,又担心我阿姐,因而宁死也要伴他左右,然而,自从六郎。。。他眼里只余下这个小子!再无旁人!唐姐姐,你心中当真不觉委屈?”

我立时紧张万分,毕竟唐明姬是幼明的养母,她的心态将会直接影响到幼明。

唐明姬毫不犹豫,她坦然回复:“我怨,当年怨我堂兄在神皇面前谗言讨好,致使我不得不入宫为妾,不止失了自由之身,处处都要低人一等。然而,自与皇嗣相识,我又恨自己落世太迟,未能早日与他相遇。芳儿,你对皇嗣一见倾心,我心中又何尝不是印着他的眉眼?可足足八年春秋,你仍旧学不会认命啊!我入宫便是妾室,我牢记侍奉皇嗣与刘妃便是我的命,没有恩宠,也是我的命。六郎的生母无名无分那又如何?只要六郎健壮欢喜,皇嗣便心满意足,我亦所求无多。”

其实在唐明姬还没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王芳媚的身后已经出现了旭轮与华唯忠越来越清晰的身影。她面颊不禁一红,但仍是轻声的完整的说完了,那藏着她在这宫城内始终未变的衷心。前因是对他的敬爱,而后果她并不奢求。许多爱情里,大抵也只有付出。

“何事能劳阿妹来此?”

旭轮接过了幼明,幼明顿时开心不已,连声唤着阿耶,与旭轮脸贴脸。王芳媚冰霜覆面,旭轮瞥她一眼,估计也能猜出大概,但他没有发问。唐明姬含笑侍立一旁,神态娴静。

我再次试着要抱幼明,不巧,旭轮稍一侧身,我的手没能触及幼明,无奈的收回身侧。我心里窝着火,借机向旭轮告状,教他日后务必严厉管教隆范和隆业。旭轮没有听见似的,只温声叮嘱唐明姬午时前后要多给幼明喝水,以防中暑。

“照顾六郎,殿下每每亲力亲为,妾却无所事事呢。” 唐明姬开个玩笑。

旭轮笑道:“我有时也爱忘事,你我互相提醒吧。”

王芳媚脸色铁青,她一字不发,转身快步离去。隆业得意洋洋,调皮的冲我扮个鬼脸,便拉着隆范去追姨母了。

“明姬先行,我与公主叙话片刻。”

“是。”

很快,华唯忠将距离最近的一间厢房稍作整理,将旭轮和我请入房内。这房内的书案、坐席等家具一应俱全,甚至还留有少量的文具书籍。左春坊属东宫官衙,主官乃左庶子,凡领此衔者,一旦储君顺利即位,便可/荣升侍中,尊贵非常。

“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曾用过的墨砚。” 旭轮如是说,他放下幼明,视线落在一方早已染尘的砚台上。幼明迈开小脚,慢悠悠的四处走动,十分好奇的打量房中陈设。

我匆匆环视一圈,感慨道:“或许三位兄长都曾涉足此处。”

旭轮神情黯淡,他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终只是颔首默认了。华唯忠替我接过食盒,置于一旁的书案上,紧接着退出了厢房。

“姨姨抱!姨姨抱!” 忽然,群裳被一双小手轻扯,幼明仰脸望向我,好不雀跃。

在宠爱中一路成长的孩子往往如此,他/她们更容易相信每一个遇见的人都会喜欢自己,他们太清楚被人喜欢是多么幸福的感觉了,因而便想得到更多更多的爱。

泪一滴滴落下,我连忙搓了搓颤抖不止的手,俯身要抱孩子,却见旭轮拉回了幼明,很明显他不想让我抱儿子。

“幼明,唤姑母,快向姑母请安。” 旭轮蹲在幼明身旁,温声教导着儿子。

幼明依言,很乖巧的向我行礼:“阿母万安。”

喉头登时发紧,我别过脸,深呼吸,勉强抑制住一声悲鸣。我掩着嘴,止不住的哽咽。

“是姑母,姑母。”

“阿母,阿母。”

孩子真的是太过年幼,有些发音于他来说并不能达成。但这偶发的小错误或许正是上苍怜悯而赏赐我的礼物吧。

少顷,我心情稍事平复,拉住旭轮的衣袖恳求道:“我自是为你庆生而来,可我还想教幼。。。”

他微微皱眉:“既是为我庆生,便不要教我继续猜测这盒中之物。”

说着,他随意扶开了我的手。我不免尴尬,手不自在的揉扯着裙裳:“哦,是啊,我。。。我忘了。。。可幼明。。。我的。。。我真的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你已亲眼见过,便该放下了,”,他叹,轻吻儿子的额眉:“日后不必为此而辗转思虑。”

“诶,我。。。我晓得了。” 我强作欢颜。

我背过身,打开食盒端出了各式饮食,悄悄地拭去眼泪。怎么可能就此放下?亲眼看到幼明,知他容貌如何,才是捡起思念的开端啊。

与芷汀一起忙活了一早晨,我带来了旭轮爱吃的鸣牙饼、长生粥等食物,他道谢后便开始品尝,幼明依偎着父亲而站,父子俩你一口我一口的分吃。偶尔旭轮要逗儿子,故意不喂幼明,幼明便撒娇撒痴,小嘴巴直追着食物,阿呜阿呜的去咬。这是我在梦中也不敢想象的天伦之乐啊,我不禁嫉妒旭轮。

我坐在旭轮身侧,又控制不住的开始流泪。被幼明瞧见了,他咯咯直笑:“阿母羞羞。”

虽然一岁多的孩子掌握的词语并不多,但都有一颗急于表达的心。

幼明看向旭轮,以为父亲没注意我在哭,又奶声奶气的说:“耶耶,阿母羞羞。”

旭轮先是平静的望我,然后,他冲我笑了笑:“六郎最小,我未免骄纵,你莫要恼他言行无状。”

我擦着泪,激动地问儿子:“幼明喜欢阿母么?”

旭轮笑看幼明如何回答,只见小家伙使劲的点头:“阿母,唐姨姨。”

我心中更为欢喜:“幼明喜欢阿母便如喜欢唐姨姨?幼明亲一亲阿母好么?”

幼明的小身子便向我凑过来,旭轮慌忙伸臂拦挡,我苦苦哀求:“只这一次!只这一次!旭轮,你忍心么?!”

旭轮眼神怅然,却是不肯松口。这时,似一尾灵活敏捷的泥鳅,幼明自旭轮手臂之间的空隙钻了出来。花瓣般柔嫩的嘴唇,带着星点香甜的糕点碎屑,就这么落在了我脸上。我哇的哭了出来,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个不停。

“幼明!” 我伸手要抱儿子。

“耶耶,耶耶。” 我的举动惊到了幼明,他忙躲避,小脸埋进旭轮怀中。

旭轮并不安慰我,更不为我拭泪,反愤愤不平的责怪我:“早知今日悲楚噬心,何必当初舍弃骨肉?”

我有苦说不出,一时气急,握拳直往他肩头捶打:“偏要如此!我偏要如此!你纵是骂我。。。”

旭轮一手轻压幼明的小脑袋,另一手覆在我脑后,用深吻堵住了我的无理取闹,是我最贪恋的气息,最魂牵梦绕的温度。四下寂静,我忽大胆的睁开了眼,见他因投入而双目微闭,眉心凝着款款深情。若我佛阖目千载,仍未泯心中对世间万物的怜惜,汹涌澎湃。他感受到了我的注目,也忽然间睁眼看我。我大羞,不知该闭眼还是睁眼,感觉自己快要成了斗鸡眼。他不禁莞尔,继续大肆攻掠,手沿腰背下游。

“这般装束,是刻意撩拨我对你动情么?” 他逐渐急促的喘息在颈下缭绕。

也不知是何时开始,女人们的衣领越改越宽,也越改越低,何止是雪线微露,几乎是半掩半露,风情万种。倒是便宜了某些猥琐的男人,不看白不看。我觉得过于开放,平日里从不会碰,今日确实是为他而穿。

“好看么?” 我一语双关,心砰砰直跳,羞的快要哭了。

他定定的凝视我,面色潮红:“好看,我只看过一夜,看不够。”

复吻的难分难舍,我摸向他腰间,却意外的摸到一颗不安分的小脑袋。

“啊?!”

幼明一直被夹在中间,可我们都太过专注了,谁都没想起儿子。幼明满脸懵懂,视线在父母之间扫来扫去。旭轮故作轻佻的冲我一挑眉,慢悠悠的整理自己皱乱的衣襟。

我用力捶了旭轮一拳,看着幼明碎碎念:“你耶耶真坏,你莫学他。”

幼明小嘴一撅:“阿母坏!阿母打耶耶!”

“好没良心的臭小子啊!”,我气的一指头点在儿子眉心,拽回食盒:“不许再吃了!”

我算是见识了什么是比川剧变脸还要地道的表演,幼明立马满面堆笑,软乎乎的小身子直往我身上贴,还不停的扭啊扭:“阿母好!阿母好!吃饼。”

我惊的目瞪口呆:“这谄媚作态也是你教的么?!

旭轮佯怒,赶紧自陈清白:“我从没教过!他生来便厚脸皮,不知是像谁呢。”

必然是像我了,不止是五官样貌,这些油嘴滑舌、趋利避害的生存技能简直与我不相上下。

我趁势要抱儿子,却再次被旭轮阻拦了,他苦笑劝道:“这一抱,恐怕再难放下,你不要为难自己,也别教幼明。。。记得你,亲赖你。”

稍后,我随旭轮去往崇教殿,唐明姬与豆卢宁双双在殿门外等候。一行人谈笑入殿,我竟意外的见到了柳云馨,她好像正在擦拭一把腰凳。

这一晃便是九个年头,她从头到脚依旧是宫人装束,朴实无华,但眉眼略染风霜,毕竟青春不再。

(抱歉,我完全不记得女主是不是一直没再见过柳云馨,如果错误,烦请指正)

柳云馨颇为激动的望向我,双手紧攥着。我很清楚那原因,我没有浇灭她的期盼,我快步来到她身旁。

“柳宫人,你我许久未见。” 其实我只见过她两面,而她只见过我一面。

柳云馨恭恭敬敬的行礼:“公主万安。”

我道:“我不知今日会与柳宫人相会,否则我会教人为阿泰画一幅人像送给你。”

柳云馨眼圈一红,低声泣道:“公主美意,妾感激不尽。妾无所求,即便余生不得相见,只盼阿弟能康健平安。”

我道:“你尽管安心,皇嗣常有嘱托。”

柳云馨再次拜谢,这才退去殿外。我扫量一圈,并不见成义,想必柳云馨是专程为我,不,为柳嘉泰而来。

我道:“成器在何处?”

豆卢宁道:“成器、成义与隆基同在一室读习,刘妃与窦娘子在旁督促。”

“哦。” 没能看到成器,我不禁大感失望。

旭轮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低头浅笑,心话这人怎会吃自己儿子的醋。众人择席落座,我和旭轮同坐主位,豆卢宁和唐明姬坐于他下首。我伸手便能触及幼明,偶尔忍不住去摸他的小手,心里一阵阵的欢喜涌动。

旭轮玩笑道天下正大兴释教,或许不久之后这座会客的主殿就会被更名为 ‘崇佛殿’。

豆卢宁轻启朱唇,笑曰:“今日便先记下,日后看八郎的话究竟灵是不灵!”

我稍留心,见进出侍奉的宫娥竟只有四人,料想其余各殿供差遣的奴婢也是屈指可数了。满洛阳城去数,哪家豪门侯府里不是仆役成群呢?真是衬得这一人之下的东宫既冷清又寒酸。所幸宫娥们奉上的饮食也算花样繁多,否则我拼着命也要去找武媚理论。

只是,美食虽多,旭轮三人却是鲜动,只幼明因眼馋,不断的要吃要喝。旭轮便喂儿子,但总是自己先用过一口。我脑海一声轰鸣,看来这些饮食定是被人动过手脚,而旭轮等人对此是心知肚明,难道是有人曾因此遭难?

我想到什么便直接问了出来,旭轮沉默无语,豆卢宁出神的看着面前的吃食,喃喃道:“念儿上月。。。吃了新熟的石榴后,似有中毒迹象,她成日道头晕体乏,只能躺床歇息。我曾面圣陈情,神皇道自会查处,令我等不可外传。”

我用心记下,盘算着对策,嘴上安慰道:“既然神皇已亲自过问,贼人们不敢贰次行恶。”

旭轮苦笑,抚着幼明的小脑瓜:“我等处境便是如此了。无论是何飞祸,我甘愿一力承担,不要连累这些孩子。”

幼明把自己爱吃的东西双手捧给我,奶声笑道:“阿母吃,阿母吃。”

我含笑接过,余光不忘瞥看一眼豆卢宁,见她面色沉和,于是安心不少。隔片刻,我起身告辞,却遇三个少年前来拜见旭轮,分别是武攸宁之子苗瑛,九江王武攸归之子恭之,河内王武懿宗之孙益试。

武媚革命登基,当然是不遗余力的重用娘家人,像武三思、武攸暨等子侄辈自不必说了,个个是封爵拜相,金印紫绶。除此之外,她也逐渐安排一些半大小子进入殿中省下辖的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辇等六局当差。给自己的姑奶奶打理服饰、饮食、灯烛、车驾什么的,他们很是尽心尽力,擎等着以后能步步高升,不比老子差。

“侄儿拜见婶母。” 武苗瑛恭敬一礼。

“侄儿拜见公主。”

“孙儿拜见公主。”

武恭之和武益试也都挺有礼貌,我打量他们并不惊讶,便是已知我今日人在东宫。三人再拜旭轮,武恭之道是河西、陇右的群牧都使进奉了一批良马至都,官马坊晨间一一清点过便上报武媚,武媚吩咐把耐力最强的仔细挑选出来,分赐给成器兄弟,以便练习马术。

旭轮派人寻来成器等子,众人叩拜谢恩,一大通的繁文缛节按下不提。我注意到武家三少年的言谈举止未失礼节,这才暗暗放下担忧。他们算是出入东宫较为频繁的武家人,若是胆敢轻贱旭轮,定是因了他们老子的教唆。

武家三少年办完差事便立即离开了,旭轮送我出宫,二人并肩漫步,他手里把玩今年的生日礼物,夸我的女红愈发精进了。

“香囊里多添了百合、远志,有安神助眠之效。” 我笑着讲给他听。

他促狭一笑,指了指自己心口:“耳听幼明梦呓,心思与你何时再见,我如何才能安神?”

幼明在我们面前一步一停,挥手催我们快些追上自己。

“幼明盼着阿母走么?阿母这一走便难见幼明了。” 我真的是万般不舍,泪珠如线。

幼明疑惑不解的望着我,他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忽抱住我的腿,含泪央求道:“阿母不!阿母不!”

我是再忍不得了,立马紧紧拥住了幼明:“阿母不走!阿母一刻也不会离开幼明!”

幼明见我答应了自己,高兴的连连吻我:“阿母好!阿母好!”

这是我的亲生孩儿,二百五十二日的骨肉相连,四百三十七个日夜不休的思念,我终于亲手抱住他了。我上瘾了,我中毒了,那毒便像一条活虫,钻入我肌肤之下,血管之中。只有幼明才能为我解毒,否则便要时时刻刻遭受噬骨灼心之痛。

旭轮长叹,伤感道:“你又何必,六郎爱粘人呢。”

我哭的更加悲痛,正因我清楚我无法将幼明带出东宫。我只能争分夺秒的享受这与儿子相拥相依的难得时光,脚旁逐渐出现一朵小水洼,汇聚着我悔恨的泪。当初决意放弃幼明,我真的做错了吗?

旭轮在我身旁单膝跪下,拔出他的发簪递给我,他注目于不远处齐齐整整的凝碧般的绕湖柳,回忆着,语气温和:“大抵是阿耶驾崩前一年,我自己描画了可心的样式,请玉匠教我如何雕琢。思量着用它讨你欢心,然而竟愚笨的想不出任何合适的借口。我如今。。。前路难测,未免留下终生遗憾,今日对你说清前因,玉簪送你,算作。。。算是。。。算是还了你这些年。。。呃。。。”

掌心落下一根墨玉簪,尚温,细长的柳枝样式,长约三寸,簪头以金丝镶连一块拇指大小的无暇白玉,雕工可称粗劣,细看半晌,仿佛是一对亲昵戏水的鸳鸯。

我忆起那个夏夜,当我们忘怀缠绵时,他曾仓促地将它簪在我鬓边。它随我而律动,与玉枕相触相击,不断发出轻微的清脆悦耳的叮当,汇合二人的私密笑语,还有窗下的蛙声虫鸣,成为我永生不忘的一曲别致。

幼明因好奇动手便去拿,旭轮忙不迭的哄儿子:“不许同阿娘抢!耶耶给你造更好的。”

自古定情之物不胜枚举,入诗入画,千古流传,却也只有这簪子,只能赠与正妻。

我又哭又笑,欢喜不已,哪里舍得用它簪发:“你给旁人送过玉簪么!”

明知我是故意盘问,旭轮仍指天立誓只为哄我开心:“此生你是唯一。”

我朝幼明一努嘴,旭轮会意,轻捂住儿子双眼。

我赶紧亲吻旭轮,悄声在他耳畔叮嘱:“你照顾好儿子,东宫墙外的风雨,我为你们遮挡。这玉簪便是酬劳,我对你一世忠心不负。”

作者有话要说:  3月16日更新:

终于更完了这一章,男女主也终于有了定情物

希望各位小姐姐能喜欢wuli幼明

3月14日更新:

有点忙。。。有点忙。。。有点忙。。。

3月10日更新:

谁能教我写权谋啊!!!!!!!

希望大家能理解女主此时对武驸马的感情,毕竟是救过自己一命的男人,且是青梅竹马,没有爱也不会排斥的

3月4日更新:

按新唐书,救了狄仁杰一伙人的其实是乐思晦的儿子,这里不提,后文会出场滴

武驸马的父亲出现在韩国夫人之死的那一章里

3月2日更新:

永嘉郡王李晫曾两次出场

第一次是女主和武驸马重逢时,借陈宁心的口讲江王李元祥的名声非常差,官吏们宁愿被发配到海南岛,也不肯做江王的幕僚,另有齐名的滕王李元婴(擅画蝴蝶,嘲笑过女主和薛绍)、虢王李元凤(小胖子李彻的爷爷)、蒋王李恽(服毒自尽,儿子李璋有几次出场)

第二次是女主嫁薛绍时,武后说李晫因奸污姐妹被斩了,史书中只说他是因犯禽兽行被杀

杨知庆是杨达的曾孙,也就是荣国夫人亲兄弟的孙子,所以与武后的血缘关系是比较近的

大女婿:李炅(生父李元祥、嗣父李元裕)

二女婿:李重俊(李显第三子,追谥节愍太子)

三女婿:李隆基(而且肃宗李亨是杨知庆的亲外孙)

四女婿:武胜(武攸暨之子,应非太平公主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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