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禧坦然的直视我,莞尔笑答:“身怀贵子,公主竟不怕忌讳。是啊,我高兴,总算无人再折磨他。”
我很在意杨元禧,对他,我从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我知他极厌恶我,他不会像攸暨那般真心实意的为我好,我只能不停的试探,确保他不会变心害我。
我笑笑,又剥开一颗枇杷:“明日便是太后的登基大典,过些日子,我为你美言求官。我知你不在乎功名利禄,可你兄长、你们弘农杨家必然是在乎的。”
“是啊,是啊,”,他嗤笑,故作正经道:“杨某便代他们多谢公主好意。”
我仍笑视他:“你保我母子平安,我还你名利富贵,不必道谢,各取所需而已。”
入夜,我正逗着崇敏,满月的婴儿愈发活泼了。池飞提来食盒,打开来,满满一盒的糖蟹,亮泽诱人,甜鲜扑鼻。
我笑嗔:“这个攸暨呀,我睡前从不进食,他不记得么!”
“驸马亲手腌制,公主无意尝试么?”,池飞笑道:“闻听驸马教蟹夹伤了手呢。公主是知道的,腌制糖蟹需用活蟹,才最是入味。”
我摇头:“不想吃,便劳你们代我品尝吧。但无论如何,我不见他。”
少顷,我们正谈笑风生,忽闻有人敲窗,接着便传来攸暨的声音:“月晚,我知你仍难释怀。。。那件事。这其中的是非对错,我信你自会辨别。我的心意,我也相信无人比你更懂。月晚,我。。。我。。。你好好歇息,我走了。”
窗外再无声响,我怔望纸窗,轻摇着崇敏,喃喃自语道:“我如何不懂你的心,只叹你我如此薄缘,唉。”
载初元年,九月壬午,圣母神皇太后武氏革唐命,改国号为周。改元为天授,大赦天下,赐酺七日。
乙酉,上加尊号曰圣神皇帝,降皇帝为皇嗣,赐姓武氏,以皇太子成器为皇孙。
丙戌,初立武氏七庙于神都。追尊神皇父赠太尉、太原王【士彟】为□□孝明高皇帝,妣如考谥,称皇后。立兄子文昌左相【承嗣】为魏王,天官尚书【三思】为梁王,堂侄【懿宗】、【攸宁】、【攸归】、【重规】、【载德】、【攸暨】、【嗣宗】、【攸宜】、【攸望】、【攸绪】等为郡王。诸姑姊皆为长公主。
以司宾卿【史务滋】为纳言,凤阁侍郎【宗秦客】为内史。给事中【傅游艺】为鸾台侍郎,仍依旧知凤阁鸾台平章事。令史务滋等十人分道存抚天下。改内外官所佩鱼并作龟。
癸卯,上立兄孙【延基】等六人为郡王。
在武媚的登基大典上,我肃手站在距她三十丈落差之遥的玉阶之下。我默默仰望孤身站在万象神宫外的她,她一袭华贵龙袍,高戴冠冕,十二串白玉旒珠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她的面庞。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不知当她俯瞰山呼万岁的臣民时,是否会因自己的功成名就而粲然一笑,又或感慨一句‘不过如此’。
在她登基的前夜,她宣我前往李唐太庙。各处门窗虽严丝合缝,但殿广间深空气充足,不计可数的烨烨灯烛无风自摇,一幅幅高高在上的李氏先王们的肃穆画像便因此而生动起来,无声谴责着一对离经诞妄且大逆不道的母女。
武媚的手抚过供案,似在拂尘一般:“真是可笑啊,我从未爱过权力,却始终放不下它。”
“或许,”,我垂首整理那些并不需要整理的供品,低声道:“权力真的很邪恶。”
“是的,它自有它邪恶的一面,”,武媚牵起我的手,我看到不停闪动的橘色泪光:“三十余年,我无法履行我身为母亲的义务,我最牵挂的永远是你们的父亲安康和江山稳固。我生了四个儿子,可他们都怕我,甚至仇视我。也许只在他们降世的那一刻,我们才是母子。而明日,我很担心。。。我会失去我的女儿,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忽提及李弘等人,我也不禁动容,哽咽劝道:“诸位兄长必不会仇视阿娘!女儿相信,他们都理解阿娘的苦衷。阿娘或贵为万乘之尊,或沦为乡野村妇,您始终是女儿的生身之母。您曾说过,这宫里只容得两个女人,阿娘不弃月晚,月晚更不敢弃阿娘!”
母女互相拭泪,愈发觉得彼此可信可亲。走到这一步,再没有退路了。
武媚仰视先王画像,似笑非笑道:“可正是这邪恶的权力,成就了一代代的帝王。你的曾祖,你的祖父,还有。。。我的丈夫,他们都曾做过为人所诟病的恶事,但九州宴然,百姓安居,无一不是由他们缔造。我确信,我能保住这锦绣江山,太平盛世。我要让那些反对我的迂腐逆臣们看清,我是女人,更是这天下需要的明君。”
‘更是这天下需要的明君’。
你一定会做到的,仰望君临天下的武媚,我心中如是说,千百年后,无人否定你的卓越功绩。
新皇登临大宝,天下万民皆心虔志诚的稽颡膜拜,无一例外。依身份高低血缘亲疏,旭轮、武承嗣、武三思跪在最前方,紧随武三思之后的是武家一众侄、孙。我前面的人是武攸宁,攸暨便在兄长的右手侧。
跪礼甫一结束,忽觉一束视线定定的投来,我目不斜视,冷声道:“当心神皇按大不敬之罪惩罚你。”
武攸宁好忍笑意,只以轻咳作掩。攸暨伸来手,小声解释:“无人搀扶,我担心你难起身。”
“不劳千乘郡王费心。” 我轻巧巧的站起来,并奉送一个杨元禧同款白眼,不管攸暨会如何牢骚。
‘胆大妄为’的除了武攸暨,便是几个尚不识字的顽童了,他们因好奇便不住的探脑张望,立即招来了父母的低声呵斥,孩子们面面相觑,只得又低下头好生忍着。
“阿娘,”,惠香拉拉我的手指:“阿婆为何距咱们那般远?阿婆为何不教阿娘近前陪伴?”
“嘘,那是圣神皇帝,大周的天子。”
唯有一个孩子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李隆基仰着一张被秋风吹的红彤彤的小脸,神情异常的认真,教人捉摸不透。他一眨不眨的盯着祖母的所在,若是忽略那双紧攥着的小拳头,必以为他是虔诚的臣子。
少顷,众人离开万象神宫,人数庞大的队伍缓慢移动着,我把惠香交给成器和成义,稍稍拦住了李隆基。
“隆基,”,我半蹲着,尽量与他视线平行,语气和缓:“你今日不肯展颜,姑母便知你是真的懂事了。”
李隆基心中说不出的委屈,热泪含在眼眶,只是强撑着,小大人似的答我:“家国被灭,侄儿如何不痛心?!”
我双手拢着他冰冷的小脸,心情也是十分酸楚:“你深感痛心断然无错,你理应痛心,说明你有孝心,有男儿志气啊!可此时此地,隆基,你的孝心。。。却会害了阿耶,你懂么?!”
“侄儿懂,侄儿亦想讨阿婆欢心,可大唐真的亡。。。”
李隆基倚在我怀里呜咽吞泪,崇简一直在旁看着,他显得很不安,挠了挠头,小声问我:“阿娘,武崇训如今得了郡王王爵,他会不会。。。仗势欺负儿和表弟啊?”
我空出一手把崇简拉近,正色道:“你时刻牢记言行规矩,他若是敢嚣张滋事,阿娘自会代梁王管教儿子!”
庆祝新朝建立的夜宴自是熏天赫地,八音迭奏,异彩纷呈,歌功颂德的诗赋更是层出不穷,直过了子时犹在热闹喧阗的进行。我中途往厢房小睡了一个时辰,因而精神尚可,为了不拂武媚的好心情,我一直是笑脸迎人。
“月晚啊,”,武媚招呼我近前:“成器兄妹接连献曲献舞,这必是你的主意!”
我故作惶然的回答:“神皇若是满意,那便是儿的主意,若不满意,儿可不知是阿谁的主意呢!”
武媚开怀大笑,亲昵的轻拍我手背:“你哟,总是爱讨嘴上便宜!我今见孙儿们登殿献艺,方想起旭轮精于诸般乐器,可见儿女们长年受他熏陶,虽都年幼,竟也能学得有模有样。”
我掰着手指细数:“笛、箫、箜篌、阮咸、筝、琵琶、琴,阿兄无一不精呢,哦,还有羯鼓,数年前的上元,神皇曾亲睹,虽不称精通,也算略知一二吧。至于舞蹈,阿兄并不擅长,可他从前王宫中的舞榭‘红楼’夜夜起舞,他不会跳,至少懂得品评优劣。”
“是呢,我都记得”,武媚点点头:“大帝还曾奇怪,‘红楼’二字略有艳俗轻浮之意,不似旭轮惯常的作派。不过,倒不见了隆基,不知他有何才艺?”
我忍俊不禁:“还请神皇稍等,儿这便去后殿查看,隆基的才艺必能惊艳宾客。”
很快,我慢悠悠的步入后殿,见一众宫娥、乐工正围着一个玲珑剔透却大发脾气的女儿家,又是哄劝又是逗‘她’。上一场节目的小舞者隆范便在不远处由乳母们伺候着更衣,他抱着狰狞骇人的兰陵王面具笑成了小圆团儿。
“姑母!” 一眼瞧见了我,李隆基喜不自胜,眼里却涨起了泪花。
看着一身粉嫩纱裙的李隆基,我心里已然乐开了花,表面却佯装淡定:“因何迟迟不肯入殿为神皇献舞呀?”
隆基直落金豆子,大喊大嚷:“他们偏教侄儿着女子衣裙!为何阿兄与四郎可着男装?”
我心笑,教你男扮女装登台的人可是本人,旁人哪敢不听从,哼,你若干年后定会取我性命,我今夜便好好的戏弄你一番,说到底赚的人还是你啊。
“唔,实在不妥,”,我轻轻揽过李隆基,看不够似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忽又捧住他的脸,用力的亲吻他的嘴,对他的辣椒小红唇很是满意:“如此更像女儿家呢!隆基啊,神皇素爱这曲《长命西河女》,若见乖孙歌舞此曲,神皇焉能不欢喜?不许再闹,姑母这便带你上殿献舞。”
李隆基毕竟年幼,被我这三言两语忽悠住了,他懵懵懂懂的点头说‘好’,任我牵着自己走。
“姑母,为何表兄今夜并不献艺?” 李隆基仰脸看我。
我愈看他的一身装束便愈发想笑:“汝表兄非是武家子弟,他无资格为神皇献艺。”
李隆基没有再问,他沉默的转视景致萧条的中庭,落叶尚能归根,等待春日复见光明,而已被灭国的大唐、被赐武姓的旧朝皇孙,不知来年又在何处。
待回了正殿,一番卖力的表演下来,武媚果对李隆基的歌舞赞不绝口。我暗暗放心,把几个孩子推到武媚座下依次叩首称贺,借以增进祖孙亲情。少顷,我端了一盏温热酸甜的蒸梨小口细品,忽注意到旭轮的席位空空如也,忙向侍立一旁的宫人询问,才知旭轮自言不胜酒力,已回了东宫。
东宫,储君居所。说来也是可叹可怜,他是两朝天子的儿子,然这满殿宾客却无一人真心尊他为储,多的是想谋夺其位毒害其命的奸佞之徒。
少坐片刻,我悄然离席,一路快步,在临近东宫的袭芳院附近追上了旭轮。旭轮正在呕酒,他整个人几乎伏在了宫道上,那间断的声响听来异常痛苦。华唯忠跪在旭轮身侧,忙不跌的为他抚背,甚为忧虑。
二人前后有十余宫娥手持宫灯照明,一盏盏六角型的薄纱宫灯在夜风中身不由己的晃动着,那投射于宫墙的憧憧暗影便也飘忽不定。宫人们见走近的人是我,纷纷行礼。
“我。。。极失态吧。” 旭轮仍伏于地上,只勉强抬起半张脸,他眉眼含笑,但语气却似夜色般冷清萧然。
我险些失声痛哭,因眼前场景像极了那年在洛阳城外他被千牛备身们责打,明明已皮开肉绽疼痛不已,却还要以笑对我。
我与华唯忠一起将旭轮搀起,他冲我挥手,略有醉意道:“速返西凉殿,尽心陪伴阿娘,不许教她失望。我太累了,需得回东宫。”
“她早已习惯了对我失望,”,我苦笑:“你莫赶我走,今夜我只想伴着你。”
他还是不肯的,吩咐华唯忠送我回西凉殿,自己则转身要走。
“李旦,”,我闹了脾气,拽住他衣袖,他不耐烦似的回头看我,我气呼呼的小声嘀咕:“你当真以为是我想见你?哼,是你的孩儿想阿耶。”
隔了一会儿,丽正殿的内室只余了旭轮与我,他拥着我久久不放,温热在耳畔徐徐荡漾。
“只是咱们孩儿想我么?”
我笑嗔,在他腰间虚掐一把:“方才还要赶我走呢,这会子却又留我?”
猝不及防的一吻直教人魂颠梦倒,我微喘着要推他:“你今夜饮酒过多,不宜。。。我服侍你更衣脱靴,你尽快歇息吧。”
“好。”
他虽依言任我‘摆布’,但视线仍灼灼似火,我禁不住捂住微烫脸颊:“若生的是儿子,只怕同你一样轻佻好色!”
“我好色么?”,他轻轻一笑,牵了我的手,扬声道:“与你共处,若我刻板迂呆,只怕你便要不悦了。”
“胡白!”
待我服侍旭轮躺下,他虽唇角带笑,可我知他此刻必是心事重重。他哪里不想做忠臣孝子,可他做不得,他的背后,是一道道如炬目光,他的肩上,仍担着不复存在的大唐江山。无以计数的冤魂白骨,是他不敢忘怀的债。
“我该走了,”,我最后一次为他揶实被角,顺手轻点他眉心:“不许皱眉,容易变老。”
他莞尔,微微闭目不再看我:“我本就比你年长两岁,为之奈何啊。”
我道:“所以你需更加善待自己啊。”
他睡着一般再未开口,我于是静静的离开了。华唯忠送我离开东宫,告诉我昨夜刘丽娘同旭轮大吵大闹,直言一国之君被废是奇耻大辱,亏名史册,而他不争不辩,着实令她心寒。
因贺兰敏之之故,我对刘氏向来无甚好感,惊闻她竟这般指责旭轮,更是恼火:“他不争不辩,不外乎是为她与子女。她如何不懂他的心?!”
华唯忠颇是无奈:“贵。。。豆卢孺人亦曾好意劝慰皇妃,可皇妃却。。。”
“我都明白,”,我扫了一眼光天殿的方向,不耐烦道:“她惯是自视甚高,可如今刘家亦不敢反对神皇啊。唯忠,望你密切留意东宫各人的言行,莫要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诬害皇嗣。”
“仆谨记于心。”
这时,有宫人快步来告知华唯忠,说窦婉已有临盆征象。
“唔,某已知晓,你好生服侍窦孺人。”
“是否上报皇嗣?”
华唯忠略一看我,然后答道:“秋夜风寒,不敢劳动皇嗣。窦孺人已育一子一女,此次亦能。。。平安无事。”
“是。”
那人远去了,我轻叹无语,华唯忠默了默,低声道:“还请公主静心安养,主人对您腹中骨肉最是牵挂。”
我审视着暗夜里他明灭不楚的面孔,似随口说道:“世间除了他与我,又有谁会对这孩子有所期盼呢?”
华唯忠立即垂首,他没有做答,但他至少还是诚实的。我笑笑离去,入耳的仍旧只有风声,我茫然的盯着脚下前路,双手拢紧衣襟。
“无论如何,我必要生下孩子。”
【13/10/18,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