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攸暨轻咳,漫不经心道:“我不敢称仁人君子,但也绝非趁人之危的阴险之徒。”
“夫妻本是一体,”,芷汀面上一红,懦懦道:“公主与驸马。。。亲近彼此,并非违礼。”
“这般虚套言辞不必多说,”,攸暨忽正色道:“其一,月晚心有所属,我已心知肚明。”
芷汀听的是两股战战,三魂七魄似要离身一般。却听驸马又道:“当年她不嫁杨元禧,必是因大帝早已属意薛绍。人生苦短,因为我,她连年遭遇不幸,我对不起她,更不配继续羁绊她,所以,其二,我今日便会入宫向太后请罪,求太后赐御医为月晚诊治。”
不知怎的,芷汀想也未想,当即跪求驸马:“公主突患恶疾,我亦忧恐难安,只是。。。有些事有些人,不如教公主永远忘了吧!”
攸暨倒未察觉芷若这话里的怪异,他对着泪光闪动的芷汀摇了摇头,长长一叹,道:“倘或月晚真能遗忘薛绍,料太后必得宽慰,然而,是否用药诊治,唯太后能定夺。但我自己决心已下,必要入宫请罪。”
攸暨怅然不舍的凝望纱帘后的心上人,芷汀泪流满面,她依旧跪在攸暨面前,忍着一腔说不出口的重重心事。
许久,攸暨突然似玩笑般问芷汀:“天下皆道袁氏擅为相术,你为我看一看吧。”
芷汀擦了擦泪,定定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驸马与公主本是天作之合,有合婚天尊为二位结绳系缘。驸马若留下守护公主,则有后福无限。”
日头稍移,攸暨送月晚回太平府。中途在马车里,月晚忽的惊醒,开口便问他是否要走。他道自己需回家了,但明日还会再来见她。月晚便笑了笑,复安心睡去。
宵禁前,与太平府一街之隔的修文坊内,太医署最年轻的医正杨元禧正教尚在蹒跚学步的儿子辨认草药,他捧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样的放在孩子眼前。孩子哪里听得懂,再受不了聒噪的爹爹,小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
杨元禧任儿子在尘土里打滚撒泼,摇头晃脑道:“哎呀,济康呀济康,家钵还要靠你传下去呢。”
身后忽一声嗤笑,杨元禧慢悠悠的回头,一时惊吓失语:“你。。。你。。。”
来此之前,武攸暨特意更换了一身新衣,更显精神挺拔,他似笑非笑的对杨元禧说:“许久未见,杨医正。”
小济康见了这陌生人,居然忘了要哭,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直往攸暨的腿上贴。攸暨稍稍后退一步,杨元禧忙把那小泥人儿抱了起来。
“攸。。。驸马登门,不知。。。是为何事?”
或许是今日的夕阳太过刺目,杨元禧看着距自己不过一尺的武攸暨,莫名觉得他仿佛距自己极远,他的五官,他脸部的轮廓,亦渐渐的模糊起来。
攸暨仍是似笑非笑的对元禧道:“特求杨医正过府,吾妻昨夜突患恶疾,心病,非心药不能医。”
待武攸暨将太平公主的病情简略说罢,不知怎的,身为医家,杨元禧平生第一次没有立即思索切合病患的的诊疗计划,而是疑惑的接嘴反问:“如此现状,驸马竟不满意?你向来憎恨。。。薛子言,不是么?”
攸暨的心头浮起对杨元禧的丝丝鄙夷和失落,又转念一想,少时的自己对待感情的确太过鲁莽,令人印象深刻,大概所有人都认定自己至今仍恨透了薛绍。
因如此,攸暨便没有指责元禧,他淡漠却清晰的回答元禧:“毫不满意。她虽忘了薛绍,但她心中。。。始终无我,我只要她的真心回应。她如今神智失常,可我不能蒙骗自己。”
很快,杨元禧携了药匣随武攸暨前往太平府。下一秒,连接前后院的内垂门里转出了一个女子,橘红斜晖与院墙暗影严严实实的笼罩着她,五官身段均无法窥视,仅能看清她衣裙一角的富贵鲜艳。
女子看也不看嚎啕喊爹的小济康,招手唤来一个家奴,颇急切问:“来客何人?”
家奴道:“娘子,那位尊客乃是驸马。”
这女子正是杨元禧之妻独孤氏,她浑身微微一震,不自禁的朝丈夫离去的方向迈出五六步,周身的光影四散,十七八岁的年纪,依稀可见她秀雅耐看的姿容。
“驸马。。。驸马。。。”。独孤氏略略失神的反复咀嚼这二字。
家奴道是她不明白,于是进一步解释:“便是这朝中第一贵人——太平公主的驸马,非是安定公主的驸马。”
独孤氏瞪了那家奴一眼,不快道:“多嘴的奴子!我岂不知安定公主年近花甲,那客人如此年青,只可能是太平公主的夫婿!”
家奴慌忙跪地,八月中算不得入秋,他手心满是冷汗。
独孤氏望了望被夕阳渲染的瑰丽壮阔的天际,她在大片大片的流彩中恍惚又一次看见丈夫何其温柔的目光,却不是为自己。那隔着纱帘的匆匆一瞥,令她无数次午夜梦惊,费解至今。成婚四载,即便是床第之欢时,她也隐隐察觉他对自己从无动心,真正被他惦在心头的,除了他的药匣医书,便是家婢为他生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骨血。
“济康。。。呵,原来如此。”
独孤氏释疑了,心却已跌落深渊。她冷笑一声,垂在腮旁的莹泪折射着夕阳的色彩,恰似一滴血珠。
独孤氏原路转回了内院,那挨骂的家奴方敢站起来,其他人免不得趁机奚落他几句。
“真真怪哉,”,那家奴自言自语:“阿郎仁心仁术,咱们这府宅哪日冷清过?为何娘子独独对这位驸马。。。似有怨言?”
有人道:“是啊,从前驸马不是也时常登门么。”
“你记错了!自娘子嫁入,驸马只来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哦,我记得是。。。垂拱二年么?”
“不错,正是垂拱二年,春日里,每回登门,驸马总抱了一捧桃花。那时阿郎正准备婚事,吩咐只许病患进门,咱们还说阿郎何来空闲接待驸马。”
“是了,是了,娘子嫁来半月后,驸马来寻阿郎吃酒,其后再未登门。”
“诶,这驸马可是太后的堂侄,未出五服,太后必是要重用的,大抵是公事繁冗,不得闲暇。”
“言之有理。”
二人肩并肩走着,比赛似的均快步流星,却是谁都不说话。出了修文坊的西坊门,望向正北,除了洛阳宫,顶数太平府连绵无尽般的重檐叠角最是引人注目。
“杨医正。。。好生心急啊,此亦医家本分么?”武攸暨突然道。
杨元禧顿觉他语气十分怪异,颦眉看他:“我是。。。急驸马之所急,故而医家本分之外另有。。。私心情意。”
攸暨轻笑着摇了摇头,又说出一句教元禧莫名其妙的话:“月晚的喜恶,你了解么?”
杨元禧忍不住翻个白眼,想也不想便坦然答他:“不了解,亦不需了解。世间只驸马一人对公主倾心已然足够,不是么?”
杨元禧比太平公主虚长四岁,初识太平时,她只比济康高出二三寸而已。元禧对太平几无好感,嬉闹时,太平最是疯癫,天不怕地不怕,高宗的御用之物也敢拿来把玩;太平成日跟着当今天子,虽进了弘文馆,却不爱读书,纸拿来涂鬼画符,笔拿来斜插鬓间,手上的墨汁沾在脸上,脸上的墨点又混着她的鼻涕晕开,元禧爱翻白眼的习惯便是因太平而起;而当太平陡然安静时,她眸中竟是看尽百年悲欢似的超然物外,元禧着实捉摸不透。那时父亲尚在,时常对元禧念叨一定要想法子成为太平的驸马,她是高宗和武后的心头宝,若能娶她,有如青云直上,可保一生富贵,亦能福荫子孙。元禧听听便过,从没听进心里去。
杨元禧对武攸暨的评价是‘教人心烦’,第一次烦他,是在咸亨二年的除夕宫宴,也是十一岁的元禧第一次遇见攸暨。元禧发现太平身边又多了一个跟屁虫,生的比太平这女儿家还要精致,好奇的多瞧了一眼,向旁人打听出他的身份,得知是武家新贵。元禧很烦攸暨对太平频频示好,更烦自己的视线总也忍不住搜寻攸暨和太平。日复一日,便与攸暨认识了,后又变成能在一起喝酒谈天的交情。
攸暨没有回答,而是恳求般对元禧道:“她这病。。。即便痊愈之后,也望你能多多照拂。”
杨元禧没好气道:“太医署内有生徒百余,家中也常有病患求医,我没得空闲。除非太后令下。”
攸暨知是襄王无梦,他不好点破月晚对杨元禧的心意,便也不再多说。
太平府内宅,月晚正在自己的起居院里荡秋千。她才睡醒一觉,所以精神大好。众人知她神智不清,担心她在踏板上站不稳,因而不敢用力推她。她因不过瘾,不停的催促她们。
“这哪里是荡秋千?再推高一些!”
“是,是。”
杨元禧只知太平是因受了惊吓导致精神失常,却丝毫不知太平、攸暨和陈宁心之间的是非纠缠。他此刻完全是医者心态,一心想为病患望闻问切,没注意攸暨止步在了院门。
“袁娘子,驸马已请来杨医正。” 两个侍婢将杨元禧一路请到芷汀面前。
杨元禧细观太平,她的确是神态轻扬,笑容开朗,与薛绍离世后迥然不同。
月晚也看到了杨元禧,她笑着笑着,但渐渐的安静下来,待秋千不再晃动时,她梦游般一步步挪到杨元禧的面前,眸中的偏执幽光有点骇人。
“元禧,你救救子言,”,月晚死死抓住杨元禧的手,她眼眶蓄满泪水,却是一滴也未流出:“有人要杀他,你知道她是谁。他正在刑部牢中,你一定要救他!芷汀,芷汀,你快去看一看崇胤,他还在睡么?不,不要吵醒他,他会哭,他会找阿耶。呵,其实我的崇胤很乖,他知道我近日担忧子言的安危,他不会再教我操心。”
杨元禧忍着手上剧痛,言辞和缓的对太平说:“好,我救他,我来此本就是为救他。公主,你才历生子之苦,容我为你把一把脉吧。”
“嗯,多谢。”
攸暨在院门远远的看着,平静处之。他自是听不到二人的对话内容,他只清清楚楚的看到二人的投影在斜晖下已成双。或许真正的喜欢不该是占有,而是助她得到真正的幸福。转身,攸暨准备入宫。
池飞在府门追上了驸马,池飞喘息艰难:“驸马此去。。。可有话。。。留予公主?!”
武攸暨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只胸口猛的一下剧烈起伏,终闲话般笑道:“望你转告她,这辈子究竟谁欠了谁,大抵是算不清了,下辈子,哈,教她为我生个孩子吧。”
他这般说完,池飞猝然泪下,说不出轰轰烈烈的赞颂之辞,任何言辞都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感想。眼前的结局虽是因驸马而起,却非是他的过错,然而这世间有一些事,无人能理清对错,却总要有一个人,去承担。池飞当然盼着公主能够早日清醒,可谁又能预测未来呢,倘若公主无法病愈,那么,驸马的牺牲将会成为一场有始无终的莫大遗憾,公主再不会记得曾有一个男人如此深刻如此悲伤的爱过她。
“表叔。上官娘娘。”
薛崇简才行过(虚)七岁嘉辰,人长得还没马腿高,却偏爱骑高头大马。月晚拗不过儿子,不得不由着他,对家奴们千叮万嘱,务必好生看护,牵紧缰绳慢慢行。即便没有月晚的命令,家奴们又哪敢松懈,谁人不知,自家这位小郎君可是全天下唯一敢在太后膝头打滚儿、在圣人怀里撒娇的大贵人啊。
隔着一段距离,薛崇简已望见了攸暨和池飞,但他玩心大,未曾瞧出二人神情有异。崇简压根儿不想与这继父打照面儿,心里极其别扭。待家奴们抱着自己下了马,他遂不情不愿的冲二人喊了一声。
“崇简!崇简!”
武攸暨高声呼唤正撒丫子往府里跑的薛崇简,池飞也帮他拉住了崇简的衣角。
“你父亲大人有要事吩咐你,你用心听。”。池飞险些泣不成声,好生忍着,拍拍崇简的小屁股,又将崇简往攸暨的面前推了一推。
薛崇简甚为不快,只因顾着池飞在月晚跟前的份量,便也没有继续跑,不乐意的’嗯’了一声。
攸暨屈膝蹲下,视线几与崇简平行。别离在即,攸暨细细打量眼前这命格非凡的童儿,满眼满心都是喜欢和不舍。当然,他从没真正讨厌过这个月晚甘冒性命危险带回洛阳的儿子。前几天,武家众人聚在一起饮酒观舞,攸暨听说被囚禁苑的嗣雍王李守礼挨了一顿板子,源由不明,都猜是太后仍对李贤当年的谋反背叛耿耿于怀,所以便借他的嗣子发泄恨意。当时攸暨心中下意识的感慨,万幸我家崇简能讨太后喜欢。
“崇简,”,武攸暨没有子女,多么可悲,他的孩子居然是因他深爱的月晚而死,多么可笑,他竟无法痛痛快快的恨她报复她。握着薛崇简的一双小手,攸暨抑制不住心底的凄楚,当着孩子的面流了几滴泪:“听你阿娘的话,孝顺她,别教她动气,用心读书,努力加餐。”
诸如此类的说教薛崇简可是没少听,太后、舅父、娘娘们隔三差五便要提点他。此刻攸暨说的,孩子同样是烦的紧,却因为瞧见攸暨落泪,他内心忍不住欢呼雀跃,恶作剧般的想尽快把这件新鲜事儿告诉旁人。
薛崇简极用力的连连点头,很友善的笑眯眯答复攸暨:“表叔尽管放心!”
“嗯,好孩子。”
攸暨目送崇简跑远了,池飞忍不住问他难道不准备与月晚最后话别。
“何必,”,攸暨望向近在咫尺般的恢弘宫禁,池飞看不清他是悲是笑:“被她瞧见,又要来烦我,我怕我脱身不得。”
却说那恢宏绮丽的洛阳宫里,可巧,昨夜的太后武氏亦未能安眠。当雷雨乍响时,她自黄玉宝榻惊醒,仓皇四顾,亿岁殿内一片阒然,唯有身侧的男子犹在梦乡,间断的打着轻微呼噜。
武氏怔怔地凝视正值盛年的冯小宝,忽然,她的手自他躯体缓缓抚过,激动似的,不自主的轻微颤抖。手,浅浅纹路纵横交错。躯体,肌肉结实且十分光滑。毕竟,他今年只三十又六,而自己比他足足年长三十载。三十年,真真是漫长啊,足够两代儿郎长成能为国浴血的战士。
少顷,冯小宝觉察,他困倦的略略睁眼,撒娇讨好般冲武氏笑了笑,手自然而然的搭上她浑圆腰身,遂又酣然入梦。武氏唇角微扬,似乎想回他一笑,却觉眼角微湿,鼻头泛酸。随手抓过一件什么披在身上,武氏在奢华空荡的大殿中漫无目的的踱步。
五姓七望,商贾出身的武家自是难忝其列,虽说祖父武华并诸子志气不输,使尽浑身解数投身宦海,父亲武士彟更是在群雄逐鹿之际押对了宝,跟对了主公,从一个仅统领五十人的’鹰扬府队正’,一跃成为开国功臣,累迁工部尚书,荣封应国公。但放眼朝堂,武家仍属低微寒族,或许,唯一能令武氏稍感骄傲的是母亲的家族。
高祖第五女长广公主的驸马赵慈景战死沙场,公主遂改嫁母亲的堂弟杨师道,因而得知年已四旬的母亲崇信释教多年,从无婚约。高祖闻之,亲为鳏居的父亲赐婚,因如此,武氏的许多亲戚是实打实的皇亲勋贵,比如父母的主婚人长广公主,比如长广公主的妹妹安平公主嫁的是母亲的堂侄,比如齐王妃需称母亲为姑,比如母亲的堂姊妹嫁给了前隋文帝的亲外甥豆卢宽,而豆卢宽的姐夫是他的表兄窦抗,此人亦文帝之甥,又为高祖发妻之族兄,常入内廷与高祖欢谈,宫中皆以舅相称。。。林林总总,尽是根深蒂固的关陇显贵,也尽是助高祖奠定大唐江山的功臣,他们互为姻亲,盘根错节,辈分混乱,武氏理都理不清。
玄武门之变,秦王杀兄杀弟杀侄,长安城连日戒严。高祖退居大安宫,大部分元从功臣包括父亲的仕途就此风雨飘摇。还不怎么懂事的武氏看到父亲额间的皱纹一日比一日加深,人也变的十分情绪化。再然后,贞观九年的初夏,高祖驾崩,父亲闻讯,哭至晕厥,一病不起,是年病故。天恩浩荡,皇帝追赠父亲为礼部尚书,谥曰定。这是父亲在人世间走了一花甲后得到的最大荣耀。
武氏自幼便心思活络,能言善辩,父亲时常惋惜她非男儿身,但也仅仅是惋惜,他已有元庆、元爽二子,皆为原配相里氏所出。父亲去世的当夜,在哀伤痛哭之余,武氏注意到堂兄弟与二兄多次嫌恶的瞥看一夜白发的母亲。武氏遽然大惊,母亲本是继室,膝下无一男嗣,父亲留世的不菲家产,她母女四人恐难继承。阿姐已聘于贺兰家,纵然尚未成礼,但依大唐律法,阿姐乃贺兰家新妇,即便武家涉及谋反这般不赦之罪,亦不会牵累阿姐。自己年仅十一,小妹尚是垂髫幼女,真若诸兄狠心,恐自己与小妹只能随母归家,好在杨家主事的两位表兄往日里总是亲亲热热。
待武氏对母亲说罢自己的担忧,母亲苦无良策,只怨自己命薄如纸。是日起,母亲更加和善、谨慎的对待元庆、元爽等人。赶上母亲的一位堂姐登门安慰未亡人,武氏借话头,将事情透漏给了这位表姨。表姨颇为同情,但也道万幸还有杨家为退路,’或送二娘入宫侍君,如此一来,料武家诸儿不敢为难’,并说自己的女儿燕氏如何如何得宠。武氏安安静静的听着,心底好不羡慕。她自是早闻那位表姐的大名,在皇帝尚是秦王时便入府侍奉,贞观元年,立为贤妃,年仅十九,并为皇帝生下第八子。面对表姨的善意,母亲却犹豫了,道女儿个性直爽,颇有主意,恐会触怒天子。表姨浑不在意,信誓旦旦道入宫之后自有贤妃帮衬,何况后宫之主长孙氏为人宽厚,不嫉诸妾,教母亲尽管安心。
贞观十二年,得益于贤妃燕氏的举荐,武氏话别了泪水涟涟的母亲、姐妹,饱含期待的奉旨入宫。她的美,惊艳了整座太极宫,撩动了皇帝的爱美之心。一个御赐的’媚’字,不知惹出多少嫉恨的女儿泪。四十岁的皇帝,十四岁的武氏,每一个属于二人的夜都是那般旖旎澎湃。武氏对皇帝的感情不止臣子本份,更怀有难抑难弃的爱慕情丝。他富有天下,他睿智好学,他气概豪迈,甚至他掌心的老茧,他玉体的旧伤,都能令武氏心动。
偶尔,武氏撒娇央皇帝哄自己入眠,他便兴高采烈的讲起那些曾令她惊叹不已的里坊传奇。她心目中的大英雄,故事的主人公,便在她的眼前,正温柔地拥着她。他讲大业十一年,炀帝被困雁门关,十八岁的他跟随(隋)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北上勤王。他讲大业十三年,杨家势微,群雄并起,父亲起兵晋阳,他获封右领军都督,联络宗族姻亲,提枪跨马,不畏强敌,志在长安。。。她毫不隐瞒的向他倾吐崇拜,他自是得意,却故意责她是溜须拍马。翻涌的鸳鸯锦被见证了他的’惩罚’,见证了武氏自以为的相爱相亲。
然而,碧玉年华的她才因他的殷勤浇灌出落成一朵愈发妩媚多姿的奇株,他对她的恩宠却戛然而止了。他移情旁人了,不,天子是神,神又怎会有凡人的男女私情?帝王之爱,本就是武氏的痴心妄想。所幸尚有贤妃照拂,因而无人胆敢轻贱这个恩宠不再的武才人。武氏的表外甥——贤妃之子越王贞每回长安总会滔滔不绝地讲述新鲜有趣的外州异闻,武氏羡慕极了,也曾暗暗后悔步入宫廷。
武氏的的确确被皇帝’抛弃’了,但她对皇帝自不敢生恨,直到皇帝病危之时,她在御前侍疾,亲耳听皇帝轻描淡写地吩咐尚宫,无子姬妾悉数迁入尼寺,至死不得出。那一瞬,武氏心中的伟岸英雄灰飞烟灭。
终南山中的夏夜总是凉风习习,武氏在仁厚太子的面前娇弱垂泪,武氏在太子的怀中瑟瑟发抖,武氏最后挣开了太子的挽留,武氏在太子的唇间留下一瞬缠绵,武氏自信满满的回到了含风殿。皇帝并不算老,五十又二,然而病痛已将他折磨的憔悴不堪,虽然鬓发依旧被宫娥梳理地一丝不苟,可。。。
“你这张蜡黄难看的脸真令人恶心,”,武氏瞥了瞥正沉睡的皇帝,碎碎念般低低道:“你这般绝情绝义,难怪你的亲生女儿都要诅咒你。陛下,大唐江山即将归于太子,而太子,必属于妾。”
日升日落,三百余悠悠黑夜,武氏在感业(济度)寺望穿秋水。她怨过李治,她将他视为逃出这无涯苦海的唯一指望,他怎能忘记离别之时亲口给过她的誓言?她的梦中曾无数次再见李治的深情眼眸,绝无虚假。只因那一匆匆回顾,她因而坚信自己握有可与宿命为敌的武器,她在绝望的崖边找回信念,她必要飞向九霄之上。可他,为何仍未出现?
清闲时,武氏总习惯性的凝望北方,她很清楚,倘若她能走出这座牢笼,丰乐,殖业,兴禄三坊之后便是太极宫,她与李治其实近在咫尺。如此漫长的等候很难不令人丧失信心,武氏心知,龙袍加身,他每日面对军国黎庶,兴许已将自己忘之脑后。为博锦绣前程而入宫,终究是一招错棋阿。
而当李治的脚步急切地迈进佛堂,当李治含泪拥住武氏的那一刻,她对自己说,足够了,回宫与否,不再重要,即便明日赴死,亦甘心情愿。他迎她重回太极宫,他将她的手牢牢的握在掌心,生怕她突然抽身离去似的。这细微末节的举动令武氏又一次对一位皇帝动了心,彻彻底底的沦陷。她默默向自己立誓,这一次,我要他的宠他的爱,一生一世,只对我。
李治与武氏习惯相拥而眠,若武氏清醒着,她以指尖绕玩他的青丝,心话毕竟是父子,五官颇肖呢,只是李治很年轻,年轻到容易让人忘记他是一国之君。武氏生下长子弘,李治忍不住乘兴舞蹈,直道要赏赐武氏。武氏问他欲赏何物,李治凝视略显疲态的武氏,’赏你为我再生四子二女’。武氏轻挥粉拳,李治哈哈大笑着拥住了她,二人十分默契地望向睡相娇憨的爱子,十指相缠。
武氏做不得皇后,李治别出心裁,欲在四妃之上新设宸妃。宸,北极之星,帝王别称。武氏乍听了,当即如孩子般搂着李治啼哭不停,直问他为何会对自己这般好。李治对她亲了又亲,笑说’我喜欢你呀,自是要给你世间最好的一切’。
“最好的一切。。。” 武氏无奈苦笑,环视着天下至美的堂皇大殿:“我得到了,可你又在何处。”
沧海亦可变为桑田,矢志不渝,终究不属于帝王。
“太后。”
其实冯小宝对太后的离开早有察觉,他假装沉睡,心眼儿不知已转了几百几千,终是躺不住了,索性也起身,使件衣服裹在腰间,慢悠悠的朝太后走来。每行一步,他都在思量说辞。他是她唯一的情人不假,他使她满意舒畅也不假,但二人身份的莫大悬殊毕竟无法消弭。
转眼间,冯小宝入宫陪伴太后已是数年,但在最初,他并非她的入幕之宾,他与她的关系绝不像坊间传言里的那般不堪。充其量,他是一个容器,一个能随时承纳太后无处倾诉的心事且值得信赖的容器。毕竟,在一段不平等的依附关系中,高高在上的那一人决定了另一人的荣华乃至命运,小恩小惠,便能换得绝对的忠心。她假定所有臣子都心怀不轨,却独独对他放心。
二人时常在亿岁殿独处至深夜,太后若觉乏累,便径直返回贞观殿,却不准冯小宝在殿内留宿。月明如水,头晕腹空的冯小宝一边走一边咒骂那些望不到头的宫道,余光可见的景致无不是令人惊羡的壮美天阙,但似乎一花一草的摇摆都在提醒他并不属于洛阳宫,包括她,能让她甘心交付的男人只能是大唐天子。因为一场疫病,冯小宝未满十岁便沦为孤儿,全凭亲戚邻里接济,勉强糊口存活,十三岁便混迹坊市,大字不识一个,瞎话大话张口便来,每夜倚着漏雨透风的破墙,借月光清点赚得的昧心钱。出身低寒,无良无德,这样的一个男人,微贱如尘,更遑论与神明般的帝王相提并论。然而,谁又能知,同样的月光下,冯小宝做起了与少时南辕北辙的春秋大梦,修新房娶婆娘算什么好本事,既然命运已然将我送到天下最富权力的女人面前,我绝不会空手而归!她再是不凡,但总归是女人嘛。
直到李贞父子谋反兵败,诸王一个接一个的自尽谢罪,冯小宝终于等来了他的良机。某个黄昏,太后攥着臣僚呈上的薛绍未及收到的信,死气沉沉的吐出一句’薛顗妄想利用薛绍和月晚,让我的女儿做杀死我的利刃,着实阴毒。’。冯小宝自少时起便于市井摸爬滚打,近年又周旋于贵妇淑媛之间,读书识字,更练就一颗七窍心,立时猜到太后绝不会轻易放过薛绍,加之他恨极薛绍不肯承认太后为他安排的’贵族’身份,脱口便接话’驸马虽不知情,但驸马与您终非一心,一旦知晓二兄已死,难保对您不怀怨念,若留此人于公主左右,终是祸患’。
太后并未接纳他的法子,却极哀怨的絮絮念叨’我从未怀疑我是一个女人,可。。。二十余年,我时常忘记。我只是高宗的臣子,能为他生儿育女的臣子。那年,我的七郎尚是懵懂学童,我无暇过问他的课业,因我需代高宗翻阅百官奏疏,不分昼夜。而在后宫,我寡居的姐姐,享受着他的恩泽雨露。姐妹同侍君王,本是一段佳话,可我真的做不到大度接纳她。时至今日,我仍无法原谅她。我最爱的男人和我的亲姐姐,一起背叛了我,从那时起,我便努力遗忘我身为女子的事实。’话落,太后的神情已变得非常坚毅,她虽已过花甲,但岁月未能完全遮掩她的美丽。
冯小宝凝视太后,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不着痕迹的移走那封信’小宝深知太后苦衷,您的幸福与快乐具已败于权力,您期盼公主不再重复您的苦难,然而如今,居然有人妄图摧毁您最为珍视的柔软信念’。太后无力的垂下头,微凉的额抵在他手背,’我有意饶恕薛绍,或许他会看在月晚和孩子的份上放弃对我的仇视。可若高宗在世,他绝不会宽恕薛家兄弟。我究竟该如何选择?’。之后,太后久久无语,仿佛睡着一般。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胆气,冯小宝稍一运气,竟努劲儿抱起了太后。太后未怒亦未唤人,她无声的瞪着他,像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有些茫然,有些惊慌,最终屈服于积存在身体内的欲望,接纳了眼前满脸涨红的莽汉。世人皆知,她是大唐的实质君主,但在他拥有她的时刻,她觉得自己与他是平等的。她清楚自己年迈的躯体不免丑陋,她不禁遗憾他不曾见过年轻时的她。她闭上眼,翱飞云巅。
“小宝。”
“您有心事?”
他拥着她,眼神温情脉脉,武氏却不疾不徐地扶开他的手。这看似无心的微小举动却令他魂飞魄散。他从未看透她的真心,所以他从未敢忘她的身份。
“我想月晚,睡不着。小宝,那件事,你大错特错啊。”
冯小宝当然清楚’那件事’是哪件事,他后怕过,却从未后悔。在幽暗的狱中,他曾想过停手,只要薛绍肯开口说一个求字。可薛绍并没有,薛绍的血飞溅在他脸颊,那一滴温热愈发激起了他的报复心,他内心咆哮如雷,他不止要做太后的丈夫,他还要蔑视他的这些权贵们真真正正的臣服于他。
冯小宝心中自是不服,故作委屈道:“太后顾及母女情份,不忍公主伤心,但薛绍于您始终是祸患,我虽有错,却都是为了太后啊。”
冯小宝恨不得薛绍死,可太后当年却饶了薛绍,气的冯小宝又摔又砸还直骂娘,赶上太平的贴身侍婢陈宁心意外登门,说由他动手除掉薛绍必能令太后彻底踏实,而太平也不会迁怒太后,一举两得,自己才敢下手。不料事后太平动气难产,差点丢了小命,更惹得太后亲手捶打自己,方知是一步险棋。为免更多责罚,冯小宝未敢说出陈宁心,他怕太后查出自己与那小妞快活了好半晌。
见冯小宝垂眉耷眼的沮丧模样,武氏忍不住笑嗔:“你是怪我苛责忠臣?”
冯小宝连连点头:“往日不敢,今日偏要怨您!太后,谁人不夸您那堂侄俊美无俦,卫潘在世亦不过如此,又闻他对公主专情多年,嫁得此等佳婿,公主必然时刻舒心,太后又何需为公主挂心呢?”
他说的自然都是正理,武氏觉得自己大概是关心则乱吧,随口打趣了他一句:“胆敢责我,不过是仗着我宠你罢了!显赫如君王者亦难享万岁,待我别世之后,料你才肯老老实实。”
冯小宝趁机又揽住武氏,二人同朝玉榻而去:“小宝敬爱太后,甘愿伴您人间、黄泉,寸步不离。只恐太后哪日厌倦小宝,弃如敝履呢。”
“当真寸步不离?”
“当真!”
武攸暨入宫的同时,杨元禧扶着太平公主返回她的卧室,她视他为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他的手。她烦絮的说着她对太后的怨,一而再再而三的央他去救薛绍。
夏末的夕阳余晖晃悠悠的扫过太平的脸侧,一片轻朦朦的珠光,正巧柔化了她的五官,他一向看不惯的宽额高鼻似乎不再那么突兀,人也显得好看许多。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杨元禧的唇角却悄然绽开一抹柔柔笑意。他清楚太平其实生的不丑,只是出于嫉妒,他总也不肯承认。元禧主动握住太平的手,心叹,这些年,若非为了他,我何必一次次的帮你,这一次,我若不能医你,他必无法安心,我真是欠了你们的。
杨元禧一边为太平诊脉一边敷衍的接她的话,忽然,他转身回望身后,目光里有丝丝讶异与担忧:“公主有孕在身,你等可知?!”
太平的脉象如滚珠玉盘之转,确为滑脉无疑,杨元禧担忧的是她如今神智失常,心不得宁静,必伤五脏六腑,于胎儿更是毫无益处。他暗暗皱眉,她若调养不当,这孩子便是生下来也会小病小灾不断,只恐终生都要靠药度日。
上官池飞尚在前宅,苏柳意去看顾府中的其他事,此刻只袁芷汀一人守着公主。立在门外的那些侍婢便是听见也只作未闻,生怕招惹是非。
仿佛有一柄利刃紧贴着头皮嗖的一声刮过,芷汀惊恐之下没能站稳,不受控似的踉跄后退了一步,只觉全身的血齐齐涌到头顶,化作冷汗一滴一滴的滑落。脚下明明铺着长绒毯子,芷汀却恍惚听见叮叮咚咚的声响,好似那夜天明之前的一场骤雨,隐隐裹绕着他们最后的欢声。
见状,杨元禧心中自然起疑,脱口便问:“他/她非是攸暨骨血?!”
芷汀一心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那桩宫闱秘闻,并未注意这位杨医正对驸马的称呼不妥,她垂下眼眸,吐字清晰:“医正,他/她是公主的孩子,驸马亦会爱如掌珠。肯请医正全力以赴。”
不该留,这个孩子不该留。芷汀确信他/她的存在定会危及自己此生最重视的两个人,可芷汀竟没有任何犹豫便选择了保护而非伤害,因她深知这个孩子对他们的非凡意义。
?这时,太平不再碎碎念,她极不耐烦的冲着芷汀厉声喝道:“是崇胤在哭么?!芷汀,快些将崇胤藏好!你竟不晓得太后痛恨薛家人?!”
芷汀眼圈通红,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她不得不暂退片刻,好让公主相信自己遵从了她的吩咐。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压的杨元禧胸口是又沉又疼,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凝视着缩在床角哭哭啼啼的太平,痛苦不已的发问:“你既对旁人生情,却为何坚持改嫁攸暨?李绮,你怎能对他这般坏,可笑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你。”
研磨润笔,杨元禧内心不得平静,笔悬于纸上久久未落,忽然,乌漆漆的墨点‘啪’的滴落白纸,那晕散开来的形状恰似一朵小小的花儿。他平生未见黑色的花,却信它必然是罪恶的象征。最终,他决定履行医者本分,尽心尽力。这件事,他终究是局外之人。芷汀说的不错,即便攸暨得知太平怀了旁人的孩子,也只会默然接受,视为己出。他此时为攸暨打抱不平又有何用。
太平府内无所不有,杨元禧写罢方子,家奴们不一会儿便备齐了一应药材。这期间,他听芷汀讲述了陈宁心的全部歹行,方知太平的苦衷,又不禁同情起了她。
“公主为何不将此事上报太后?”。杨元禧略有不解。
芷汀望了一眼正欢欢喜喜的为崇胤缝衣服的公主,泪如泉涌:“她人都死了,公主不忍故去多年的乳母受其牵连,因而不敢教太后知晓。只恨世事无常,公主与驸马有缘无份,此生。。。已矣。”
杨元禧更是糊涂:“此生已矣?无论公主能否病愈,驸马对她必不离不。。。”
正巧池飞回来,一句话便解开了元禧的疑惑。
“我方才已送驸马入宫,料想太后很快便会指派御医过府。”
“倘或被太后得知始末,恐难饶恕驸马。唉,此事并非驸马之过啊。”
“盛怒之下,太后又怎会听。。。”
池飞与芷汀在旁低声细语,感慨攸暨运气太差,杨元禧状似平静的低头深思,一滴泪悄然滑过他半分血色也无的唇。走了,攸暨居然走了。刹那间,元禧只觉再也记不起早已刻画在心田的攸暨的模样,脑海里只余一片温暖的橘色光芒。
喜欢么?喜欢。爱么?不知。初遇时便知今生与他无缘,只盼他康健平安,自己便也心满意足。却不料,这竟是他与他的结局,这滴不敢教任何人看清的泪竟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武攸暨,你真是可恶至极,什么都不告诉我,就连一个诀别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只留下一个对你无心无情的累赘让我替你守护。
月晚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她急切的唤池飞近前,悄声询问她是否见过薛绍,狱中可曾有人为难他。池飞勉力笑答,谎道薛绍无恙。
此时的洛阳宫内,太后武氏也已知晓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气的她脸色铁青,险些背过气去。她手心攥着一枚私印,恨不能将那方坚硬金石碾为粉齑。
一旁侍立着上官婉儿,她眉目不展,心里颇不是滋味。婉儿无法想象那个总是亲切唤着自己‘婉姐姐’的女子现在是何模样,她真心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太后虽与上官一族有仇,但婉儿却出奇的从未对太平有过丝毫恨意,她相信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人厌恶太平。太平命格大贵,生来便有贵为天下至尊的父母,有四位兄长疼宠,宫人们更是捧着护着,因而养成了她直率执拗的性格,但太平素无歹念,她总是怀着善意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论贵贱。侧目,上官婉儿无不同情的看向跪在殿中的驸马。唉,驸马啊驸马,你二人成婚那夜,太后可是千叮万嘱啊,而你竟然。。。
对于武氏来说,凡事无论大小,只要与女儿沾了边,绝对比国事更为复杂、更令自己挂心。沉思片刻,武氏主意已定,她快言快语道:“眼下,疯症是头等要事。杨元禧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婉儿,你速去安排,切记,命执事的御医不得泄密。另,驸马武攸暨。。。犯大不敬之罪,念是无心之过,饶其一命,笞。。。四十!”
“是。”
武攸暨当即叩首:“太后宽宏大量!臣领责!”
笞刑四十远比攸暨预想的要轻太多太多了,然而,太后对自己惩罚的力度是轻是重并非他所关心的,他心里此刻只记挂着月晚。
上官婉儿领旨之后便退出了,武氏耐不住一口闷气,,忽目光一凛,指下方的攸暨破口大骂:“攸暨,你怎敢!!全是你和那该被千刀万剐的毒妇害苦了我的月晚!你告诉我,我当初是否不应由着她悔婚嫁你?!我是否做了一个愚蠢透顶的决定!攸暨,你回答我!”
面对雷霆万钧之怒,若说毫不震怖,必是大话。攸暨心已凉透,太后已然后悔为他和月晚赐婚,可他如何舍得与月晚和离?月晚不是最好的女人,更谈不上对他好,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却始终‘戒’不了她,他上瘾了,宁肯被她伤的体无完肤,还是拼了命的要对她好。
攸暨不敢深思,他匆促的向前膝行了一丈远,直到玉阶之前,他连连叩首,那冷硬的玉石发出咚咚咚咚的声响,很快,额间便似充血一般,他极其惶恐的祈求:“恳请太后再给臣一次机会!”
武氏被他这话戳到了痛处,当即把手里的私印砸向他,险些砸中他的头:“再给你一次伤害月晚的机会不成?!攸暨,你是我武家出类拔萃的后生,又极爱月晚,我满意也放心把她交给你!可你令我失望透顶!成婚不过月余,你竟然告诉我,我最珍爱的孩子变成。。。变成一个疯妇!!”
攸暨冷汗涔涔,猜测太后必是改变了主意,兴许再过不久,他便会在另一个世界见到被自己恨了半生的薛绍。
“月晚饱受。。。折磨,全因了我,”,宫中谁人不知太后的脾性,攸暨身子一软,愈发贴着了地面,他声如蚊吟:“太后,臣认罪,无话可辩。”
武氏仍有千万句的叱责在等着攸暨,却被他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全部堵回了口中。攸暨对月晚用情至深,她如何看不明?心话,若因今日一时气愤赐死这个侄儿,能否为月晚再觅良人?也只有那个人了,可惜他不可以,这辈子都不可以。武氏顿觉异常疲敝,累到不想再开口说话,甚至懒得去看攸暨,任几个禁军将攸暨拖至殿外。
不消一刻,笞刑已毕。绝无偷工减料的四十棍过后,攸暨的后背至大腿遍布血痕,骇目惊心。实话实说,攸暨自打落地还从未受过如此重的责罚,他好生强忍才未曾呼痛。刚开始,他还能默数挨了几棍,捱到结束时,他只觉自己只余了半条命。想那薛绍,并不比自己健壮,先是受了太后的一百杖,后又受冯小宝私刑,难怪最后会被活活打死。
太后虽已离去,攸暨却不敢不敬,强撑着一口气,面向空荡荡的宝座,叩谢不杀之恩。
入夜,月晚喝过一盏特调的药饮后便沉沉的睡着了。幸有杨元禧鼎力相帮,过府的两位御医没机会为月晚诊脉,因而不知其怀孕一事。杨元禧本是得孙思邈青眼相看的少年才俊,孙氏亲传弟子,御医们对他的医术并无质疑,几人凑在一起斟酌一番,最终对杨元禧的药方未改一字,认为虎狼之药不宜月晚。
杨元禧送二御医出府,借故询问起攸暨的情况。二人皆道不知,还说都以为武驸马定会守在病榻左右。
“如此。多谢二公。”。元禧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目送二御医往皇宫复命,杨元禧转身便回了太平府,问过几个家奴,他寻到了攸暨的起居院,距太平的居所算不得远,仅隔了一座小院与六道回廊。
置身于这般美轮美奂的豪宅之中,如若换了旁人,不知会发出多少声/情不自禁/的倾叹,可元禧对此却无半点兴趣,更何况,他与太平相识多年,深知二圣对小女儿何其娇惯,禁内难得一见的珍宝方物,在她这宅子里兴许只不过是某间偏厅里的一样摆设。
元禧止步在院外,静立于一丛金桂的暗影里,悲从中来。再近一步,可就真的说不清了。这世间,还有何种感情能似这般绝望?一生竟不得说出口,甚至想要默默的对他好都做不到了,只因他已为他所爱的那人而牺牲。
攸暨和太平的模样便在元禧的心头转轴似的变来变去,他一时想随攸暨同去,一时又替攸暨牵挂着太平的病情,真真是两厢为难。
少顷,元禧才欲离开,迎面遇上了攸暨的随从沈修。他二人曾有过数面之缘,元禧点点头便要走,沈修却奇怪元禧深夜出现在此。
“我为公主诊病。” 元禧简略一答,想也知道太平突患疯症一事被掩在了她的居所之内,沈修尚不知情,更不会知道主人已遭不测。
沈修没有再问,元禧忽想起攸暨曾提及沈修的身世,他心下不忍,脱口对沈修道:“今日之后,你随我走吧。”
“杨医正。。。何意?” 沈修惊讶地看了元禧一眼。
杨元禧顿觉自己的言行过于唐突,他摇了摇头,未多解释,大踏步离开了。只剩那年轻人,在月辉下久久伫立,心想,难怪一直不见驸马,原是太平公主病了呀。
“哼,”,沈修几不可闻的冷漠一笑,随手攀下一枝桂花轻嗅:“隔三差五便要病一场,到底是千金娇女啊。”
杨元禧返回为他准备的客房,与他作伴的唯有脚下孤影。半途,他驻足仰望一轮明月,自嘲般连连感慨,倘若世间男女皆不懂情,该要没了大半的烦恼吧。这‘情’真不是好东西,竟能教人一生一世因另一人或笑或哭,又或肝肠寸断,乃至了无生念。枉自己学医廿载,却不知何药可解情毒。
待回到卧房,杨元禧先为自己开了一道方子,都是些常见的解郁宁神的药。服药后,他在床上躺了仅仅片刻复又起身,他仍是睡不着。不止元禧,所有关心月晚的人都无法入眠,除了皇帝李旦,他心知数日后便能在宫宴之上与月晚相见,因而一夜好梦。
天蒙蒙亮,元禧和芷汀都睁着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婢女们送来清水、巾帕供他二人洁面。柳意忽而步履匆匆的推门而入,她泪中带笑,小声道驸马方自宫中回府。
芷汀欢喜至极,一时忘了公主便在帐中安睡,脱口道‘甚好!’。身处一室,元禧自是听的是一清二楚,他纹丝不动,少顷,待内心的奔腾浪花稍缓,他轻轻的笑着对二人道‘幸太后宽容’。失而复得,此生至幸。
元禧正不知如何才能在不惹人注目的情况下前去看望攸暨,听柳意道:“只不过,驸马是负伤而归,根本行不得路,亟需医救。虽说咱们府中有旁的医师,毕竟都不及杨医正的。。。”
“我这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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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9/18,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