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冰冷的唇渐渐恢复暖意,颤抖的手恰触到孕肚边缘,他蓦的闭目,哽泪道:“不赶!谢谢你,月晚,我真的。。。撑不住了。”
我心如刀绞,急忙吻去他的泪:“太后已然饶恕你!莫怕!很快你便能离开此处!”
薛绍无语凝噎,不见笑意,只不住的冲我点头。我知他身上有伤,忐忑问他:“能抱你吗?子言,我。。。”
他立即抱住我,用拥抱向我诉说思念,分享劫后余生的莫大喜悦。他将我抱的那么紧,骨骼硌痛了我,但这疼痛却令我无比安心,毕竟他没有丧命于冰冷无情的法律权杖之下。
在与他这场即将宣告结束的七年婚姻里,有过哭,有过笑,学会了信任,也被迫经历了成长。他从未负我,而我至今无法以情偿他,唯有这份尽我所能为他争取到的生的希望。如此,算是两清了吗?此时此刻,我真的算不清,只确信,他年某日,长安西市,熙攘人潮,若能有幸重逢,料我当是泪眼婆娑,含笑向他问候’表兄安好’。也许我们仍是今时模样,也许我们依旧形单影只,也许我们终此一生都只是彼此的少年结发,然而,彼时的我们,料也只余笑笑而过的一分薄缘了。他的手,再不可能把灰头土脸受人奚落的我温柔搀起。不过,我绝不会在他面前流一滴泪。活着就好,他活着就好。
经我再三央求,薛绍无奈解衣教我查看伤势,不想那些绽开的皮肉与衣料粘在一起,不易分开,撕裂般痛楚使得他忍不住咬牙闷哼。
我立时哭倒在他怀里:“我不看了!不好看,我不看了!”
“那可如何是好?”,他替我穿好微敞的衣裙,十分苦恼道:“待回府上药时,家奴们粗手粗脚我不爱用,若教侍婢们。。。恐你又要大生闷气呢。”
我掩耳不敢听,哭的愈发难受,却又无法抱怨宿命待他不公,因他毕竟还活着。
他笑着拿开我的手,脉脉凝视,语气是一贯对我的温柔:“太后既已赦免我,你又何必亲自来此告之?这里太冷,太脏了。”
薛绍又问过孩子们,可我没有心思作答,想到下一刻二人便要缘尽,不禁放声悲哭。哭我们结发七载,惨淡收场;哭纵然他日再见,亦只能陌路。
“莫哭,月晚,我无事,莫哭。”
薛绍苦口劝说,却奇怪丝毫不见成效。我轻轻推开他,将他粘在我身上的发丝清清楚楚的全部拨开,勉力对他笑说:“冷也好,脏也罢,我不能不来,因我与你。。。我。。。和离后,伏愿。。。伏愿表兄千秋万岁,事事如意,选聘窈窕婵娟,百世同欢,子孙盈门。。。”
泣不成声,非是我吝啬送他祝福,实是难以承受与他告别之痛。太快了,真的是太快了,七年,只是七年。方意识到他是自己难割难舍的亲人,还来不及向他倾诉,等待我的就只有被迫分离一个选择。
公主与驸马的婚礼的确隆重而盛大,而分离时却与寻常百姓没有差别,大唐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规定公主和驸马就要一生一世,皇家多的是不欢而散的婚姻。
“竟然如此!”
也许薛绍并非没有过疑虑,武媚怎会这般轻易便饶自己一死。此一时,我亲口为他释疑,他彻悟之余更觉惊怒,下意识想要站起,却重重的跌坐在地。我狠心收回已伸出的手,命令自己不能搀他,不能再视他为丈夫。
跌倒时必然触碰了那些仍开裂渗血的伤口,薛绍极痛苦的□□一声,同时艰难的扶墙起身。我掩面哽咽,不忍看,不忍听。他自是不肯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忙向已静候多时的上官婉儿求证已无需求证的既定事实。
“上官才人!!月晚她道。。。可我们夫妻感情甚笃啊!和离?!这。。。究竟何意?!”
上官婉儿盈盈转身,直视薛绍,她平声道:“薛君方受杖刑,想是皮肉之苦令薛君神智迷乱,故而未能听清。薛君当真不曾思虑为何独你在被判谋反之后幸能减死?和离乃太后之意,是公主救回薛君的唯一代价。薛君长情,只愿与公主白首偕老,然大局已定,难道薛君欲与太后抗衡?试问谁又能相助薛君?薛君,需顾及子女啊。”
无论这些言辞多么入理切情,她只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擘钗破镜’便是我与他的前路。薛绍伫立不动,亦不发一字,唯阖目悲叹。除了可怕的寂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离别情愫亦在瞬间充满这间寒窖般的牢房。
上官婉儿默默点头,她相信薛绍再是无奈也已接受这结局。悄悄扯我衣袖,她耳语道’久留亦无用’。她挽着我踏出牢门,唯恐余生无缘再逢,我急切回望,只求最后再看薛绍一眼,他却匆匆别过视线,固执的不肯圆我心愿。
“表兄,倘若你我。。。有幸重逢,”,我含笑对他话别,忍住的泪落在心里化成颗颗血珠:“表兄万万不可故作。。。不识,徒教我难堪啊。”
他沉默的一瞬,像是过了三世般漫长,终于,他开口,声音几不可闻:“好。。。表妹,珍重。”
泪如雨下,我死死咬唇掩住哭声,默了默,我道:“嗯,彼此珍重。”
狱卒重锁铁栅,我和上官婉儿已走出丈远,这时,忽闻薛绍沉声道:“不,我只视你为妻!月晚,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一场短暂告别,告别的却是属于我和他二十余年的过往。每迈前一步,便在心中默念,回不去了。像是给自己施咒。只希望它是最有效的遗忘咒。
沉沦悲痛中抓住一分清醒,劝自己说早在初遇的那一天便清楚与他的缘分仅能如此,所以,顾月晚,认命吧,你本就不该占据他给的幸福。
待送我回了贞观殿,武媚正在等我。我和薛绍已做出了结,但我是她的亲生骨肉,我与她之间永远也无法了结。我知道自己理应跪地向她谢恩,我也的确跪了,却是因体力难支而摔落地毯,上官婉儿不幸被我连累。
“月晚!”
武媚惶然起身,厉声命宫人们将我抬入玉榻,并派人去请御医。上官婉儿与她耳语,应是汇报狱中经过。
下腹巨痛,我不断的挣扎辗转,宫人们按不住我,也无法为我更衣,只得取来铜铰将群裳剪开。衬裙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你。。。竟这般放不下他?!”。武媚指我大喝,眉心成川。
“断了!断了!”,我浑身直冒虚汗,使不上劲,勉强抬手拉住武媚的两根手指,哭求:“阿娘放心,都断了!从此薛绍只是儿的表兄!可是他半生富贵,身无长技,真若罚没家产,恐他无以为生,恳请阿娘多些宽容,恩赏百金,儿对他便。。。再无牵挂!”
武媚闭目,似是不愿看到我,冷声道:“可!莫再想他,珍重自己!”
得到她亲口允诺,我的手无力垂下,只想沉睡不醒:“阿娘天恩浩荡,儿感激涕零。”
天遂人愿,我真的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恢复知觉的瞬间便伸手摸向腹部,万幸孩子仍在这世上最温暖安全的地方安眠。欣慰长叹,我向自己立誓,我会精心抚育薛绍唯一的孩子,当我不再仰人鼻息,当我登上含元殿操纵权力的那一天,我定要寻到薛绍,弥补今日的莫大遗憾。
“阿姐!来人,来人!”
陪在床侧的只宁心一人,双目因长久哭泣而十分红肿,见我安然转醒,她很是欢喜。
“别唤她们,”,我望她微笑,她却心疼落泪:“只咱们姐妹说说话吧。”
“嗯,好,”,宁心抹一手泪,又轻柔的拨开压在我脸颊的发丝,犹豫道:“阿姐,其实太后。。。”
“莫提太后,莫提太后,”,我微微皱眉,小声问她:“阿妹,还记得咱们与子言相遇的那天么?上元三年,九月初五。对么?”
宁心点头,紧接着却又摇头,她踢去绣鞋爬上床,与我推心置腹的耳语:“既已遵旨与驸。。薛郎和离,阿姐何必挂念往年种种?这于阿姐于薛郎都非益事啊!”
不觉闭目,泪簌簌滑落枕畔,我含笑呢喃:“对,我不该记得,可又要如何忘呢?呵,莫为我担心,我很好。子言平安,我便心满意足。”
宁心略是宽慰:“阿姐莫要骗我啊。”
拉着她的手搁在腹部,我们一起感受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鼓动,那是孩子的心跳,是我和薛绍共同的希望。
我认认真真道:“我怎会骗自己的妹妹?我真的很好。只要他活着,即便将与他分开十年,二十年。。。我们总能再遇。”
这之后,我过了数日脚不沾地的懒虫生活,当然同时也汤药不断。我让宁心代我去求杨元禧,看他能不能尽快找路子进入牢房为薛绍治伤,可目前看来似乎非常困难。崇简和惠香每天仅能与我团聚片刻,只因御医道我需要真正的静养,武媚便不准我亲自照顾子女,但好在芷汀一直在他兄妹左右,我无需忧虑。而至于一切复杂现状的缔造者,她始终没有露面,大概是周兴再立奇功,查出新一批反对她的人,多如雨后春笋,她便无暇顾及我。不过,更或是另一个最简单的原因,她只是不愿见我。
如果我说对武媚没有怨,实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然而,每每想到薛绍尚在人世,想到武媚这次恩赏我的是对我来说重要至极的人的性命,我若继续心存怨气,似乎便应了’以怨报德’之说,因此也只得将全部精力用在安胎一事。
直到六天后,将醒之时,闻有人推门而入,来人脚步极轻。意识虽告别了倦怠,却因眼睑沉困而不愿睁眼,只凭熟悉的声音推断来人是冯凤翼,而这世上能得他敬重的也只武媚一人。我蓦的心慌,难道她只在我入眠后才来看我?她居然还关心我?可我暂不知该如何开口与她说第一句话,索性假寐,心里只盼她能早些离开。
四下安静,料想冯凤翼正耳语禀事。很快,只听武媚微讶道:“当真?”
“是,仆生怕有误,已向张御医确认,回天乏术。”,冯凤翼悄声道:“周侍郎亲自来报,恭请太后示下,是否请。。。请公主前往相送,毕竟公主为他不惜触。。。”
“凤翼,你和南雁都是看着月晚长大的,你说,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女儿,却为了那个薛。。。我悔啊,早知会有今日,我宁触逆鳞也要阻止她下嫁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