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莫怪阿娘，”，我继续喂药，也继续拿帕子清理药汁：“阿娘尽心尽力，可阿婆年事已高，着实。。。着实。。。”

酂国夫人端详我眉眼，她笑意慈和：“瑜儿大不懂事，你怎能怨恨姨母？速速归家，阿婆护着瑜儿。你我女子一生所求唯良人相伴，不得再生杂念。”

清楚酂国夫人再不可能清醒了，我黯然泪下，旭轮代我接了药盏，他耳语道：“阿婆自身无力吞咽。你且去劝慰阿娘，或歇息片刻，我在此服侍阿婆。”

“也好。”

出了卧房，雷雨已转为淅沥小雨，时近霜降，每一阵骤起的风都令人全身颤栗。我自语天冷，宁心便要解自己的长袖衫子给我遮风。

宁心勉强识得一些字，许多道理并不懂，譬如人之贵贱，譬如生老病死，但张娟娘这番良苦用心于女儿却是好事，在宁心的认知里，有一个称为父亲的男人常年在外州公干，不知归期，阿娘略有些古板严厉，阿姐也就是我是对她最好最宽容的人，所以她也用善良回报我。

我制止：“不必如此，随我回房添衣。”

“嗯。”

因往来频繁，杨府为我们各备了房间，可供随时歇息，常用物什也都齐全，便在酂国夫人这进院落的后一进院。回房给宁心也加了一件锦背，我计划去见武媚，宫人道是他们不久前都回宫了，听武媚与李贤提及武元庆武元爽等人，大抵是与酂国夫人的身后事有关。

旭轮还没忙完，二人便在杨府四处走动磨时，却意外听到微弱的呼救声，继而目睹了一桩令人发指的恶行，施暴者在我推开门的一瞬停止了罪恶，他错愕的瞪着我，受害者则趁机推开了他，我想喊住她留下指证，她却与我擦身而过，掩面逃离了。

秋日冷风骤然灌入房内，一道道纱幔随风卷动着横飞着，这房中未燃烛火，光线略晦暗。我心跳的极快，头脑也莫名晕涨，也许是因它太丑陋，也许是我第一次目睹刁风弄月，精神受到了极大冲击。

贺兰敏之提起雪白的吴绫裈，他坐在床侧，似笑非笑的问我：“为何未随皇后还宫？”

我思绪稍镇定，两三步冲到他面前，挥手便掴了他一掌：“赵家表姑是我阿兄心仪之人，为何事事针对阿兄？！”

我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但他好像不觉得疼，既不还手也不骂我。

“不可面视表兄，”，他随手披了汗衫，试图推我背过身去：“女子需顾惜名节。”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当真令人喷饭，我继续踢打他：“坏人！天下第一号坏人！”

他推着我的脑袋把我推后两步，我胳膊短，使劲伸展却碰不到他。

“月晚为赵氏鸣不平？可赵氏对七郎不即不离，月晚以为赵氏究竟是好是歹？赵氏于五郎是益是损呢？” 他态度无所畏惧，便愈发可耻，令人憎恶。

我骂道：“赵娘子是对是错干你怂事！莫说毁其名节是为帮我阿兄！”

我还没说完，却被宁心拉住：“我怕，阿姐快走！”

我这才注意四下的环境，杨家家奴似木俑陶塑般一动不动的跪在角落，已是见怪不怪，我分神思考原因，心瞬间凉了，准太子妃，皇亲外戚，他全然不在意她们的身份，肆无忌惮的作恶，更别说那些被武媚派来的女官内职，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恐怕也不敢提一个字。

为一己私欲，他究竟伤害了多少无辜女子？这不是无羁风流，这是自甘堕落，是自取灭亡！

没人敢堵我的嘴，我大可继续痛骂他，可我知道这对他毫无用处，我忍不住嗤笑，指他说道：“似你这般无耻之尤，若为天火焚为灰烬，当真是上帝开眼。”

他原本还算温和的眼神骤然变了：“表兄向来爱护月晚，月晚竟这般诅咒表兄？！”

直到走出很远了，我才发觉自己后背尽是后怕的冷汗。贺兰敏之那五味杂陈的眼神在我脑海挥散不去，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也结束的太快，宁心精神恍惚，只晓得目睹了一件坏事。

“阿姐，方才究竟。。。”

“无事，”，我揽着宁心的肩，默默向天祈祷似这般罪恶千万远离我的小阿妹：“方才无事。”

“可赵。。。”

“哎呀，我说过无事呀，快快去寻四哥！”

若是由我做主，贺兰敏之必须受到严惩，但考虑武媚已向酂国夫人立誓，猜测武媚不会因赵子嫣而让老娘抱憾而终，而且，一旦我将此事公之于众，李弘和李显一定非常伤心。忍了两日，未闻常乐公主向李治讨说法，知赵家或者说赵子嫣本人有心隐瞒，我也只能保持缄默。

但贺兰敏之也遇到了一件棘手事儿，杨思俭托酂国夫人的子侄们传话，说自家女儿怀孕了，教贺兰敏之速速托媒提亲，然而，贺兰敏之却并不想为自己的罪行负责。

武媚听杨知庆说罢，立刻问道：“夫人可知此事？”

杨知庆不过十七八岁，人生阅历基本为零，何况面对的又是武媚，难免畏手畏脚，结结巴巴的说没敢告知酂国夫人，估计贺兰敏之自己也没提。

武媚又问贺兰敏之为什么不在府中侍奉，杨知庆道是酂国夫人今晨精神尚可，说想吃鹿肉，贺兰敏之便带了家奴，一行人入上苑猎鹿去了。那附近山林茂密，常见野兽出没，百姓猎得了会卖给上林署换钱，权贵们不想打猎也可以直接买回新鲜野味。

午时前后，贺兰敏之回府，鹿被送去庖室料理，武媚命他尽快向杨家提亲。如果杨氏没怀孕，贺兰敏之挨五十大板那天便是落定了，但既然杨氏有了孩子，由贺兰敏之娶她过门，这件丑事才能彻底的宣告终结。

贺兰敏之梗着脖子，冷冷的说：“敏之心有所属，不敢应此婚约。”

武媚脸色本就难看，见他顶嘴，愈发恨恼：“今时今日，你终身大事自是由我做主，我非是与你商酌！”

“呵，婚姻大事，敏之无权擅做主张，”，贺兰敏之跪地叩首，微微笑道：“可姨母这般强势，更像是。。。皇后命令臣子而非家事，便请殿下恕臣不敢奉命。”

我给武媚端了水，劝她不要动怒，武媚啜一口水，看向故意找茬儿的贺兰敏之：“姨母或皇后，家事或外事，你必得迎娶杨少卿之女，所谓心仪之人，可纳为妾室。”

贺兰敏之咬牙：“为何偏委屈我心爱女子？姨母若强迫敏之与杨思俭定亲，敏之愿纳其女为妾。”

武媚清楚贺兰敏之不会让她痛快，他一切言行都是出于报复，她瞥他一眼，十分不屑道：“我无暇与你废话！杨氏腹中骨肉是你亲手所造业债，你岂能不认！再若推诿，我便将你二人流放三千里。”

一个时辰后，酂国夫人吃了贺兰敏之亲手猎得的炙鹿肉，望着拥在床前的三世儿孙至亲，她满意而笑。忽然，她牵了我和贺兰敏之的手叠握一起，与武媚默视彼此，她并非迫使武媚选贺兰敏之为驸马，而是最后一次提醒女儿保证贺兰敏之的安全。很快，酂国夫人平静的故去了，武媚迅速拉开我的手，带头哭别慈母。

整座杨府犹如淬染霜雪，远望满目皆白，连片的挽帐翻飞风雨中，呼啦，呼啦，犹如群鸟离巢时发出的振翅声响。酂国夫人生前信佛，武媚自请了大慈恩寺的大德高僧入府做水陆法会，众僧身披袈裟，盘坐蒲团，口中诵念超度亡灵的经文。宰相戴至德奉敕持节吊祭，已是无上哀荣，更遑论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及诸亲命妇挤满杨府前宅，换言之，凡流内京官悉数到场，男宾女客无不致哀哭嚎，声达半城。

李光顺被人教导着跪地行礼，小身子不住的扭动，一心向往灵堂以外的世界。孩子并不理解我们因何悲哭，太过年幼的他尚不懂什么是再难追回。而在酂国夫人的房中，还留有半卷《大宝积经》，武媚尚不及誊抄完毕。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一面，她无力的蜷缩在玉榻上。李弘双膝跪地，头埋进武媚怀抱，哭的不能自已。

“为何爱慕之人却要让与七郎！为何无奈所娶之人使我沦为天下笑谈！若因身在储位，恳请耶娘今日将儿废黜！儿甘愿让位与六郎！只求携赵家子嫣远离长安！！”

“你欲舍弃耶娘？！！”，闻言，武媚周身大震，她蓦的撑臂坐起，她的怨怒比面对贺兰敏之时更甚，毫不留情的举手挥向李弘：“你不是我儿子！大唐皇太子岂能因一女子而辜负臣民？！当知此言必骇动九州！你何来资格谈让？！储位是尊荣更是使命！至尊册你为太子，寄天下与你，你竟这般。。。背弃君父？我告诉你，储位要争要夺，而绝不能让！李建成，李承乾，李忠，你欲效仿阿谁？！”

旭轮的脸上写满同情与恐惧，他小心翼翼的关上虚掩的房门，拉着我快步离开。对这个无意间撞见的秘密，我们默契的选择即刻将它遗忘。

是日，武媚小产，没能保住胎儿。她安静的躺着，一声痛也没喊，李治殆不胜哀，他陪着爱妻，无话安慰。李弘脸侧的指痕几不可见，他临门却不敢进，不住的流泪哽咽，他认定是自己害死了那未出世的手足。

她是武媚，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从李世民后宫名不见经传的才人成为辅佐紫微的皇后，间接影响着一个万邦来朝的帝国。她本身就是传奇，她是这尘世间所谓不凡之人的代表。她早已习惯佩戴名为‘坚强’的面具，同一天，永失慈母，引以为傲的长子想要抛弃她，无辜的小生命不幸离去，纵然正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心痛折磨，犹不肯被人看清她的软弱，她始终是屹立不倒的大唐皇后。

我的视线转向中庭，明崇俨在焚化符纸，为他的皇后殿下尽一份绵薄之力。

“明博士，”，我第一次主动接近明崇俨，接近这个知悉我来历的异人：“此符。。。是为祈福？亦或赎罪？”

他盯着烈烈火焰，清俊的侧颜在火光中时明时灭：“人只能自救，尤其是心伤，皇后此次。。。并无罪过。”

我道：“可是我觉得，这里的每个人每一天都活的很累，像是在赎罪，赎什么罪呢？他们生来便有罪吗？”

他捏着一道符纸无声的诵念，他松手时，那道符纸遂飘悬在风中，不坠亦不燃，赤色画箓在我这凡人眼中便是乱而无形的天书文字，藏匿着道门玄之又玄的灵妙神奇。

“求生即是罪，”，他看向我，那道符纸也缓缓的飘向我：“是人的原罪，你如果想活下去，便要夺旁人的寿数。”

我摇头，自信道：“我当然不想死，却也没有害人之。。。”

符纸骤然起火，距我的面庞不过二寸，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明崇俨澹然一笑：“撒谎，扪心自问，皇后失子时，你是否暗自庆幸？你宁愿成为太平，也不想沦为无名之辈，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

原该燃为灰烬的符纸仍是一团橘色火焰，跳动在我和明崇俨之间，我默认他的话属实，那火焰便自动熄灭了，灰烬扬入风中，消失无踪。

明崇俨仰望夜空：“所以，公主这一生也是要赎罪的。”

我望他，又望向夜空：“不，我不会害人。”

闰九月，李治追赠已故岳父为太原郡王，酂国夫人自是被追赠王妃，依她生前所愿，她的万年福地是在父亲杨达的坟茔附近，而没有与武士彠合葬。这天过后，李治眼疾加重，愈发不能视物。众医官谏言绝不可操劳过度，此后，更多的时间，李治于内宫休养，而武媚责无旁贷的挑起重担，悉心开导李弘，更加勤劳的辅佐丈夫与儿子。

一入十月，久违的大雪光临长安城，平地三尺余。回顾这一两年，水患，旱灾、蝗灾，粮荒，关中尤甚，有价无粮。眼下，我最喜欢的雪又冻死了好些百姓，由官府出面殓葬，长安附近的几个州县甚至有尽失双亲无力自养的孤儿，只得被外人收养。真可谓多灾多难，这一切似乎预示着大唐距惊变频发的‘剧情’为时不远了。

“月晚向来喜欢雪日呀？” 见我皱眉，旭轮不禁疑惑。

我摇头，呵一口暖气揉搓双手：“可霜雪冻人致死，我不喜欢雪啦。”

时近除夕，旭轮年后便满十岁，有了属于自己的寝宫，便是他出生的含凉殿，临着太液池，我们的距离更远了。我夜里来见他，被冰碴滑倒了两三次。二人临窗赏雪，可我的心情并不轻松，自从酂国夫人过世，旭轮似有重重心事，我问也问不出，大抵是过于伤心吧。

“那。。。改为喜欢雨水？”

“雨水过剩将致涝灾。”

“呵，月晚懂得忧心世间疾苦啦？”

我出其不意的捂住旭轮脸颊，他因寒气哎哟一声，我窃喜：“是呀，凡四哥所阅，我都会拿来看。”

“女子少读书，”，他笑着，把我的手捉进怀里，暖意直抵我心房：“能谋善断未必是好事，只恐驸马生厌呢。”

“哼，我何必顾虑驸马是喜是厌，”，我偎着旭轮，看早已冰封的太液池为茫茫素色覆盖，心知此刻的温馨终将是余生的奢念，我留不住眼前风景，也留不住他：“其实我。。。依旧爱雪，若能与哥哥共赏。哥哥可有偏爱？”

“四时风光各有其美，”，他默了默，温和的答复我：“我并无偏爱，若有月晚伴赏，四时皆爱。”

【09-10-2010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8月10日（2020）更新：

本章内容基本没有改动

内乱罪的正确解读应是：和小功以上亲戚婚娶，以奸罪论处，还得流放离婚，并不是r-a-p-e的意思

小功之亲：（同姓本家）曾祖父母、叔伯祖父母、堂叔伯祖父母，未嫁祖姑、堂姑，已嫁堂姊妹，兄弟之妻 （外亲）外祖父母，母舅，母姨

关于杨氏的死，按旧唐书，本年八月，帝后回到长安，九月荣国夫人病薨

但按本人墓志（武三思撰，李旦书），是八月二日崩于九成宫的府第

她的封号变动如下：应国夫人（武士彠封应国公），代国夫人（女儿封后），荣国夫人寻改酂国夫人（显庆五年）

卫国夫人（病入膏肓），鲁国夫人（追赠），太原王妃（与夫同追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