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些天,樊静颖的精神恍恍惚惚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殷稚菊的身影。那低垂的清秀雅致的眉眼,纤细的身材,淡淡的笑容,从没离开过她的记忆。每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都令她冷汗潺潺,半夜惊醒,心脏如奔马一样激烈的跳动着,惊慌着。白日里,她是漂亮而风光的汪家少夫人,可是深夜的她没有一天睡得安稳,从把稚菊推下的那一刹那,她知道,她永远过不上宁静的日子了。她永远活在暗昧的鬼道了。她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半人半鬼,她扪心自问,也已经说不清了。都说做了亏心事的人,在太阳底下也看不见亮色,因为心被黑暗塞满了。她想自己大概是这样的。
三年前,她为什么会有这鬼使神差的动作?难道是处心积虑吗?不,她没有计划过,她是要送稚菊出嫁到汴梁的。姨父已过世,姨母体弱,她是稚菊唯一的亲人。但,为什么那一瞬间魔鬼占据了她的心房,让她有这疯狂的举动?她不愿承认的是,妒忌的种子隐藏在她心房的皱褶处,多年来肆虐的生长,终于不可收拾。虽没蓄谋已久,但积聚的恶终于爆发,刹那间主宰了她,酿成大错。
有多少次,她暗暗问自己,如果时光重来,她还会这样丧心病狂吗?但是时光从不会倒流,她现在拥有富贵荣华,拥有幸福的家庭,但这真是她的吗?这明明是她殷稚菊的,而不是樊静颖的。某一天,会不会如阳光下的雪人一样消融无踪?这个问题经常让她惊栗,可片刻的惊颤后,她的心又狠起来,殷稚菊已经不在人世,所以这一切都是樊静颖的。
自小,她信奉的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寄人篱下,姨父姨母虽对她视如己出,但她清楚的明白,除了血缘的关系,还因为她乖巧,她听话,她玲珑,她知道如何讨好他们,她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撒娇,任性,耍小脾气,甚至不能顶一句嘴,那不是她的家,那是殷稚菊的家,是殷稚菊的父母。她不过是一朵漂浮的花,无根的草,没有了父母,她没有了天。她的天必须是靠自己撑起来的。
在幸福中长大的姑娘都是没有心计的,天真的带点傻乎乎的,永远不知道人心的阴暗,殷稚菊也是这样的。她全心全意的对表姐好,她怜爱表姐,依赖表姐,事无巨细的都告诉表姐。和汪家的亲事是从小就订下的,这么多年,虽不见面,但汪轩的点点滴滴还是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入了她的耳际。人品俊雅,温和孝顺,这是亲友们对未来夫婿的描述,待字闺中的姑娘,芳心可可,羞涩着,憧憬着,做着粉红色的梦,被喜悦涨满的心也要有人分享,表姐就是她最好的良伴。她倾诉着自己的快乐,原以为表姐一定也是快乐的,谁知樊静颖的心,已被妒忌的毒虫咬得千疮百孔。她痛恨,痛恨命运为何这么厚爱稚菊,为什么把一切都给她?美丽的容貌,温和讨人喜爱的性格,殷实的家境,还有这富裕的婆家,可人的夫婿。她的一切都是坐享其成的,而她,她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争取,自己去讨好。日日相伴的两个人,为什么境遇相差如此差?
被嫉妒蒙住了眼睛的人,看不到命运对她的笑容。姨父姨母的疼爱,表妹的手足之情,一般无二的衣食家用,她不知道的是,姨父姨母已在为她物色合适的夫婿。为了善待姐姐留下的孤女,姨父姨母相当谨慎,甚至比自己亲女的亲事还要慎重。人品,家世,相貌都考量甚是周全,她长得美,身世又堪怜,姐姐姐夫托孤的骨肉,姨父姨母万万不能委屈她。只因为姨父病重,暂时把她的事给搁下了,谁知道,又引燃了她心中不满的种子。
三年前果真是错手吗?是偶尔的糊涂蒙了心吗?她不愿深思,只知道她要守住抢来的一切。在她看来,人生本来就是不择手段的争取,可是,殷稚菊回来了!她是来抢回属于她的东西的吗?不,现在是她樊静颖的财富,她不能要回去!可是,她该如何对待她?求她乞怜,求她离开,还是——让她消失?
这个想法像魔鬼一样跳入她心中,她已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感到了恐惧。如果说三年前的那一推,她还可以解释为是无意,是一时的错手,是糊涂蒙了心。但是三年后,三年后她还能泯灭人性吗?这是她的亲人啊!良心发现时,思量往事,姨父姨母点点滴滴的慈爱,稚菊和她的手足之爱,还是让她羞愧,让她感动。她怎能对表妹再生恶念?她毕竟不是畜生啊!可是,可是如果稚菊来要回她的一切怎么办?如果疼爱她的公婆,相爱的丈夫知道她是冒充的殷稚菊,她该如何的无地自容?他们会唾弃她,厌恶她,直至把她扫地出门吗?她大大的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褪去了所有华丽的外衣,裸身站在人群中,羞耻的接受人们的指指点点,又回到一无所有的时光。不不,她不要!她要保住她的一切,哪怕这是偷来的,抢来的!
“稚菊,”汪夫人走进来,和善的握住媳妇的手,关切地说:“最近你可是身子不爽?人都瘦了一圈,有没有找大夫瞧瞧?”
“多谢娘关心,”樊静颖柔声道:“没有什么大碍,娘不要放在心上。”
汪夫人是位善良,乐呵呵的中年妇人,一直顺风顺水,是以性格乐天心态宽厚。虽是大富之家的太太,但在她心中,还真没有多少银子的算计,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就是她的心愿。在她简单乐观的心中,丈夫是好的,儿子是好的,媳妇是好的,特别是那白白胖胖可爱的孙女,可是爱煞了她。
“稚菊,不如我们去大相国寺烧柱香。那边的香可灵验了,”她坐下来,在媳妇身边道:“稍许有点不舒服,也许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咱们求菩萨保佑,可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好的,听娘的。”樊静颖柔顺的说。
大相国寺香火鼎盛,宝马香车往来不绝,贵门丽人态浓意远,袅袅娜娜。殷稚菊也虔诚的前来上香,她一身布衫,不掩清丽可人,只是微跛的步子使见到她的人心生遗憾。她跨过门槛,手捧香烛缓步向里走。一位正在扫地的老僧慢慢抬起头,走到她面前,合十道:“阿弥陀佛。”
她也恭敬的回礼,老僧道:“女施主眉间愁苦,不知求的是何事?”
“不求贵,不求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