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是夜，汴梁亦是大雨。

黄昏时就开始下了，白亮的雨点，从空中砸下来，打在院子里干裂的土地上，被烈日烤得蔫巴了的树木上，和青砖铺成的石板上，咚咚有声。王伯抬头看天，黑云铺满了天空，忙和心莲跑前跑后，把几进院落的门窗都关紧了。

沈晗住在最后一进的小楼，她从床上站起来，急着去关窗，雨已打了进来，直直的雨线从窗口刮进，像箭头一样，打在了她的衣衫上。心莲正好赶了过来，急忙道：“小鱼儿，快去躺下，不能用力！”

沈晗怀孕后，董夫人和马大嫂三天两头就来看望。她年轻，身边又没有老人，展昭又在外办案，包拯让董夫人时常去关心探望，马大嫂本来当她是亲妹子，更是嘘寒问暖，妈妈经不知传授多少，知道心莲一个人忙不过来，每天马大嫂总要来两次，送些菜蔬水果。“孕妇不能做上举动作，不能用力”，这都是董夫人和马大嫂再三关照沈晗的。

心莲关闭了窗户，又用布将窗棂擦干净，看到沈晗阖着眼睛躺在床上，紧张地问道：“小鱼儿，刚才关窗子，没事吧？”

“没事。”她轻轻的道。

心莲定了心，坐在她床边，柔声道：“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她轻轻的别转脸，靠着里床，掩饰道。

“还没有。”心莲摸了摸她的脸颊：“又在流泪。夫人和马大嫂都说了，怀着宝宝时要开开心心的，这样将来的宝宝才漂亮。当然，展大人和小鱼儿的宝宝一定是最好看的孩子，但是，咱们还是要快快乐乐的是不是？”

怀孕时要保持愉快的心情，这是沈晗知道的，她也尽可能的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丰富而充实。眩晕已经好转不少，她能够起床坐坐了，还能在心莲的照顾下在园子荫凉处散一会步，看看池塘里的莲花，逗逗黄昏时的小鸟。也抽空看一会师父给她的阐述毒理的书卷，和与心莲做一些针线活，那是给展翼准备的，有小小的肚兜，小小的衣衫，色泽鲜明，很是可爱。

夫人时常来探望她，夫人来的时候，夕颜也会来，有时包繶也很难得同来。今日白天，夫人带着夕颜，包繶又来了，还带了一篮水灵灵的桃子和夫人亲自为翼儿做的葱绿色的小衣裤，让沈晗爱不释手。

本来气氛好得很，大家在厅中融洽的说笑着。夕颜最是活泼，喜欢逗沈晗说话，非说她怀的是女儿，她一定说是儿子，像他父亲一样好看的儿子。夕颜就笑她，道如果是女儿怎么办？她坚决道，一定是儿子。看着她急赤白脸的表情，大家都笑了，夕颜笑道：“这个小鱼儿，连谦虚一下都不会。”

夫人慈爱的笑道：“一定是男孩子，长大后也像他爹一样，做御前护卫。”

“不。”她脱口而出道：“翼儿不做。”

“做御前护卫不好吗？”夕颜清脆利落的说道：“皇上跟前的人，多少人羡慕？你看展大人多能干，既做御前护卫，又是大人的左臂右膀，这样本事大的人真少有。小鱼儿，汴梁的姑娘，都羡慕死你啦。”

“说来也是。”夫人悠悠道：“就说殿帅一职，那都是世家子弟，要不就是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前面的李用和大人是太后的弟弟，现在的李昭亮大人，也是和官家沾着亲的，唯有展护卫，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做上去的。”

沈晗默默的听着，在以往听到对展昭的赞美时，她会露出欣悦的表情，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静静的道：“是靠命换来的。”

她轻轻的一句话，像一块不小的石头丢入了平静的水中，大家的笑容都凝滞了，连喜欢说笑的夕颜都不安起来，夫人也缄默了。

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而且有微妙的尴尬。无论如何，沈晗的话给大家扫了兴，在这样愉悦的气氛中，好像来了一片阴沉的乌云，大家的情绪都被打落下去，连在厅中埋头看书的包億也抬起头，安静的看着沈晗。沈晗低着头，依旧轻声而固执道：“是拿命换来的。”

然后，她扶着门，轻轻的跨出了门槛，夫人想跟出去，包繶拦住了她：“娘，让沈姐姐一个人走。”

心莲也呆在了那儿，夫人和夕颜再怎么说，也是客，沈晗不知怎么回事，脾气说来就来。她忙陪着不是，道：“夫人担着些，小鱼儿怀孕后，脾气就捉摸不透。展大人在家时，都顺着她，出差的前夕，还一再嘱咐心莲要担待。您看，好了没多少日子，今儿个夫人和哥儿来，她本来是开心的，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是小孩子脾气，以前展大人也常说她……，一时半伙还改不了。”

心莲没有条理的给沈晗解释着，满脸通红，仿佛犯错的是她自己。她暗暗埋怨着沈晗到底怎么啦？可知夫人是尊长，展大人都是恭敬有加的，她倒好，把一屋子的人撇下了就自己走了，让人多难堪啊。

“沈姐姐心里，有苦说不出。”包繶静静的道。

夫人立刻理解了，怎的不是？襄阳回来的那一刻，展昭身负毒伤，命在旦夕，那些日子她怎么撑过来的？做展昭的妻子不容易啊，他们在说着展昭的荣光，哪知道沈晗看到的都是另一面，哪知道沈晗的担惊受怕？一种深刻的同情像水一样的漫过夫人的心头，沈晗所经历的情感她最能明白，在包拯的峭直刚正后，作为他的妻子，她同样承担了很多别的女子无法体会的担忧和恐慌。她想起了什么，和蔼的问道：“展护卫走了多久？”

“一个多月了，刚开始，每到一处都有信来，小鱼儿每封信都要翻来覆去地看，每个字都快背出来了。但是最后一封信是从登州发出后，此后，就音信杳然。”心莲眼睛红了：“只要听到敲门声，她就以为送信来了，看着她那惊喜的眼神转为失望，我见了，都心酸。”

心莲终于无法控制情绪，抽噎起来，夕颜也忍不住掉了泪：“好好的，我和她抬什么杠？应该顺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