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禄冷冷的短促的笑了一下,乔安左右四顾,看着无人,慌忙潜身进去,紧闭大门。
张禄打量着乔安的房子,一间堂屋,左右厢房,不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他冷哼一声,抱着双臂,乜着眼睛道:“听说在汴梁,置间屋子很不容易,师兄,你混得不错嘛。”
乔安陪着笑道:“银子都花在这上面了,还欠了点债。”
“喔?”张禄剜了他一眼,迈步向堂屋里走去,大爷似的往太师椅上一坐。乔安忙点了灯,低声下气的问他:“师弟,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肚子是饿了。”他不客气的说。
乔安忙让他稍等,自己去秀娥店里又买了酒菜。秀娥见他去了没多久又复回,关心的问他:“家里来客人了?”
他苦笑着不说话,取了酒菜,急急往家中赶。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梦魇,终于跟随着他来了。他一直有个强烈的预感,他是躲不过的,直到最近,这种感觉才淡了,但是,现在张禄找来了,实实在在的找到他面前,他躲了这么多年,是的,正如张禄说的那样,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躲到开封府里来了。没有人会料到开封府里一个尽心尽职的老衙役会是三十五年前的杀人凶手,拍破脑袋,也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一层。
但张禄,不愧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他再怎么躲在暗处,他还是会无处不在的妖魔一样找到他的,他就像一把被魔鬼施过的咒语的匕首一样闻着血腥找到他了。在回去的路上,片刻的恐惧过后,他的思维就不停的转开了,张禄来找他要达到什么目的?不像要去开封府告发他的意思,如果那样,今夜上门的就不是他,而是展昭了。那他要什么?他还有什么?银子,他要银子!
怪兽来了,一只吞他的血,吃他的肉的怪兽来了,他会把他晚年的幸福急速的吞噬掉,就像吃着木柱子的白蚂蚁一样,以不急不慢的笃定的速度,心安理得的吞噬。他的晚年,对于平静的期待,和秀娥度过余生的愿望,全部会被打破,破成一地的碎片。
天越来越黑了,黑得不见五指,他迷迷茫茫的往家里走,他有想逃的欲望,但是能逃到哪里去?到哪里张禄都会找到他,他只有面对他,悲伤和恐惧填满了他的心房,他拖着脚步,从来没有这样无力,一步步往家里走。
张禄大口的吃着他买来的酒菜,他在对面坐着,小心的看着他,用最温和的语气问:“师弟,你今晚住哪里?”
“今晚我不走了!”张禄横了他一眼,道:“师兄,我住在这里。你,”他冷笑道:“嫌弃我吗?”
“哪有的事?哪有的事?”乔安忙不迭道:“只是,师兄这儿地方小,怕委屈了你。你看,汴梁城里客栈很多,你挑一家好的住可好?”没等张禄回答,他立刻道:“客房的钱,我会付的。”
“当然你付!我后半生都要靠住你!”张禄咬了一口鸡腿,恶狠狠道。
“是。”他连忙讨好道:“师弟,只要师兄有一口吃的,师弟绝不会饿了肚子。”
“你有一口吃的,就不让我饿肚子?”张禄放下筷子,斜睨着眼睛看他。
“是,是。”他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了,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空气中顿时充满了生铁一般沉重的静默,张禄举着筷子,眼中似要喷出火一般的看着他。这样愤恨的目光使他瑟缩,他的眼光往里收了一下,移向别处。
瞬间,张禄就爆发了,将筷子“啪”的往地上一摔,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指着自己的脸道:“王正,你往这儿看!”
他抖抖索索的往张禄的脸上看去,他指的地方是一块伤疤,看上去是新伤,还未接拢,很是狰狞,有血肉模糊的边缘。他软弱的问道:“师弟,你……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张禄激动的,狂乱的叫嚣道:“这伤疤是我自己弄的,我生生的抹去一层皮,王正,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乔安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微微哆嗦着,看着对面这个近乎疯狂的人,他看上去像个野兽一样,乱发覆盖了他的前额,他的眼睛在这乱发中有狂暴的火焰在燃烧,如果真是火焰的话,他大概马上就会被毁灭。他的腿发抖了,牙齿格格打着战,噩梦成真了,张禄不会放过他。
张禄继续叫嚣着:“王正,你知道我的脸上有什么?告诉你,那上面刺着字——刺配沙门岛!三十五年,我就带着这五个字,在那人间地狱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我却在担心明天能不能活?三十五年,每一天我都在恐惧和仇恨中生活,你知不知道沙门岛有很多种死法?被虐待死,被扔进海里死,被囚犯之间争夺粮食打死,是,我成了野兽,我要活下去!所以我成了野兽,我的眼里没有人,在那里,是人就不能活!我从别人嘴里抢粮食,我的拳头是为了对付比我弱的人,比我强的人,只有比他们强悍,我才不会被扔进海里!我的嘴里发出狗一样的声音,我摇尾乞怜,讨好监狱官,这样我才不会受到酷刑致死的命运。王正,我早已不是人了,不是了!”
他仰首发出可怕的笑声,又大口的灌了一口酒,把酒杯摔得粉碎,恶狠狠的瞪着乔安道:“你知道我是怎样活过来的?靠着对你的恨!我对自己说,我不会放过你,我要你比我难过百倍千倍!王正,那时我年轻,我单纯,我竟然应允了一个人顶罪,我以为你会把我老娘赡养得好好的,可是你,你一个人潇潇洒洒隐名埋姓进入了开封府,谁管我的老娘?她老人家瘫在床上时,你管过她吗?不是靠左邻右舍今日一口饭明日一口汤的施舍,她才拖了几个月。她是活活糟践死的,王正,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狠狠一脚踢来,乔安没有闪避,被他踢了个正着,他跪在地上哀求道:“师弟,我对不起你,但伯母我是管了,我隔几个月就送银子去,是,你在沙门岛受罪,可是我过的也是生不如死的鬼一样的日子。我也见不得人啊,我不敢让人看见,所以我每次都是悄悄去的。我是无能为力啊,师弟,请你……体谅。”
“体谅?”张禄轻蔑道:“三十五年前,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师弟,咱们两个人认,是死定了,一个人认,倒不一定死。你说你衙门里有人,你去打点,让我最多苦几年,就会被放出来。你说我的老娘就是你的老娘,你会为她养老送终的。王正,可恨我总是听你的话,总是对你唯命是从,所以,我被你耍了,我被你骗了!你隐名埋姓一走了之,你是算定我会死,算定这世界上再没有人知晓你的秘密。你万万没有想到,我被判了发配沙门岛永不返回,可是你还是没想到,我会遇赦回来。王正,你算得太好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你算错了!”他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一句话道:“这一回,我要连本带利,一起讨回!”
乔安的脸变得煞白,面对面容扭曲的张禄,他脑中一片轰鸣声,三十五年前的那个黑夜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