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日子，就如汴河的水，平缓的流着，乔安心中有了希望，有了暖意，就像有一盏灯，在他心中点燃了。他那总是木讷的脸上有了笑容，偶尔的，也会和同事谈笑两句。同事们感叹道，老乔，你终于可以安享晚年生活了。

最好的晚年，对于他来说，就是和秀娥一起慢慢度过这黄昏人生。守着这家小饭馆也好，到乡下度老也好，人生求得的，不过就是平静的生活。

在这即将到来的幸福面前，他紧张的神经逐渐放松了，失去了一直紧绷着的弦，他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了他好久。

这双眼睛，带着愤懑，带着不甘，带着深深的仇恨，闪烁着狼一般的绿光，紧紧的盯着他。这是个粗壮的汉子，也老了，但是他的衰老不是像久居城市的人，那样迟缓的，在岁月中不知不觉的衰老，他的衰老仿佛是一只猛烈的大手，突的就扭转了他的年华，将他昔日的俊美，旺盛的血气，心底深处藏着的一点善良在短时间内全部粉碎，消灭，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老人，一个脸上有着印记，肌肉却因为常年超负荷重体力的劳动而变得越发遒劲凸起的丑陋的苦刑犯。

他是张禄，乔安的师弟，他们同为快刀老五的弟子。乔安做了三十五年开封府的衙役，他却在沙门岛服刑三十五年，最近才得释放。

乔安隐名埋姓，他却凭着野兽般的嗅觉，一路找过来，终于，给他打听到了乔安的下落。他要找他算账，三十五年前，他们杀了人，所有的罪名他张禄一个人担了下来，他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他过了三十五年的安稳日子，但他在沙门岛上，生不如死，支持他的，就是复仇，复仇。这两个字，像野兽一样咬着他的心，狠狠的，在深夜里一遍遍的嚎叫，让他夜不成眠。沙门岛，这个人间地狱，这个上去了就很难活得下来的地方，他咬着牙，忍受着，煎熬着，在血水里打着滚，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出去，找这个畜生算账！

对于身边的危险，乔安浑然未觉。他向以往那样，下了班，就在江秀娥的小饭馆吃一碗饭，要两个菜，那是秀娥亲手炒的菜，一盘碧绿的新鲜蔬菜，一盘卤鸭，再加上一盅黄酒。秀娥亲手放在他桌上，他仔细看了看她的手指，没有戒指。

他有些失望，拿起酒盅，闷闷的喝了一口，却听秀娥温和的说：“三天，还没到呢。”

他略有些颓丧的眼神中，蓦的燃起一缕希望的火花，秀娥温柔的笑了：“看你，像个孩子一样。”她停顿了一下，美丽的眼中是一抹柔情：“乔大哥，那是我的后半生，我要好好的考虑。”

“是，是要好好考虑。”乔安有些激动，道：“秀娥，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不在乎三天。”

秀娥恬静的一笑，道：“乔大哥，你慢慢喝，我忙去了。”

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往柜台那边去，乔安的心中满胀着喜悦，就像被风吹得满满的帆，又像盎然的春意。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欢快的情绪了，他慢慢的喝着酒，吃着饭，又不时看看在柜台上招呼客人的秀娥，她也不时安静的对他笑笑，一种平淡的温情在他们心中流过，心里变得柔和而温暖。

到了上灯时分，他的饭才吃完，慢慢的走到秀娥面前，道：“秀娥，我走了。”

秀娥恬淡的笑笑：“乔大哥，慢走。”

走在自家的那条小巷中，星星上来了，夜色深了，他走得很慢，很安谧。他好似觉得谁跟在身后，但是一回头，鬼影子也没一个。只有月色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有些笑自己，真是老了，眼睛都花了，开封府的那份差事是该歇下了。

也是身怀绝技的人，这么多年，却不敢露出一招半式，只是安心做一个最底层的衙役，刚开始那几年，真心觉得憋屈，胸中总膨胀着什么，却只能强行压下，深深隐藏。有时，就到很远的山中操练一番，狠狠发泄血液中那飞奔的马，那远去的刀剑，那属于他的青春豪气。等到下山时，他又是那个木讷的，略有些呆滞的衙役。

唯一的一次显露武艺，就在别人欺负秀娥的时候。他几个拳脚就把这些地痞流氓镇住了。后来，秀娥的店便安稳了，那是他为他爱的女人做的唯一的事。

他渐渐老了，血气也淡了，豪情的梦离他也渐渐远了。十年前，开封府里来了展大人，功夫确实是好，他常想，如果他能和展大人好好比试一场，不一定会输给他。当年，他的武艺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他是师父得意的弟子，师父想把快刀门的掌门位置传给他，但是，他走错了路。人的一生啊，就是那几步路，他走错了，回不去了。

他感叹着，来到家门口，拿出钥匙，想开锁。

但是后面伸出一只粗壮的大手，抢在他前面，“啪”的扭断了锁。

他大吃一惊，蓦地回过头，在他身后，站着一个丑陋的老人。乱发蓬蓬，覆盖了他的脸，身穿粗麻布衫，只有一双眼睛，阴沉的看着他。这眼光，让他悚然一惊，他想起了狼，不是草原上的孤独的狼，而是躲在原始森林的阴影中，随时随地准备扑出来夺取人性命的阴狠的狼。

他强作镇定，道：“兄弟，老汉儿家里一穷二白，但是兄弟既然来了，老汉儿也不能让你空手。”

他从怀中掏出数枚制钱，要递给他。他不想惹事，真的。

“王正，”张禄淡淡道：“你打发讨饭花子吗？”

乔安的背脊，像被闪电打了一样，陡然痉挛。一条凉凉的蛇从脚底爬上来，一路蜿蜒着，爬到了他的头皮，再猛烈的咬了一口。强烈的恐惧使他的手哆嗦了一下，然后，他慌乱的掩饰道：“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对面的张禄发出一阵颤抖的，好像夜枭一般毛骨悚然的笑声：“师兄，这些年，你没变到哪儿去。你养尊处优，日子过得很逍遥啊。而且，”乱发下，他的眼睛发出疹人的光芒：“你的胆子不小，还敢藏在开封府里混，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的机心向来很深。”

借着月光，乔安认出了他，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低声道：“进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