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晗的脸蓦地红了,展昭作揖道:“小王爷,我们也打扰了王爷娘娘不少时间,也真是巧,小王爷回来了,展某和内子有请王爷娘娘和小王爷喝杯薄酒,还请小王爷赏脸。”
“内子,内子。”明澄轻轻的在唇间反复的吟着,向沈晗望去。沈晗不敢看他,低下头弄着衣带,飞霞满面,明澄恍惚片刻,豁达笑道:“展昭,恭喜你和小鱼儿,只是,杭州府邸有些事,这几天我得赶回去,恐怕来不及喝你们的喜酒了。”
沈晗听他如此说,抬起头,秀眸含着歉意和轻忧,望着他。这一眼,竟使他热血沸腾,他本来就是疏狂不羁的性子,此时脱口而出道:“小鱼儿,我有话和你说!”
大家都愣了一下,沈晗已是展昭之妻,他这么说,是极其失礼的,狄娘娘马上喝道:“明澄,你昏了!”
展昭宁静的看了一眼明澄,神色中没有起伏。随后,微笑着向八王爷道:“王爷,上次您说珍藏着王羲之的贴,微臣一直盼着能够一饱眼福。今日机缘巧合,微臣斗胆,请一睹王爷之珍爱。”
展昭的态度,终于使大家找到了台阶,赵元俨忙道:“好好,展护卫请随本王来。”
沈晗轻声而略略焦急唤道:“大哥。”
展昭温和的扶住她双肩,煦然一笑:“大哥过一会儿就来接你。”他宁和的向明澄看去,清澈眸光中有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微微颌首,然后,慢慢的和王爷娘娘往书房踱去。
此时,长廊上只有明澄和沈晗,长廊之外遍是修竹,风吹篁竹,竿竿生凉,四周寂静,唯听得叶子的飒飒声,那是极轻微极柔和的声音。叶子的绿光,被近午的阳光打着,半明半暗的绿,点点的流泻。沈晗站在廊上,满脸绯红的低头弄着衣带,明澄忽然觉得她好小好小,还像当年初见,那调皮一笑的俏皮姑娘,打趣,生气,说笑话,他们之间是无拘无束的。但现在站在对面,却是万千语言,难以出口。
半晌,才轻声问道:“展昭的毒伤,好了吗?”
“好了。”沈晗依旧低首,纤指轻轻捻着衣带。
“好了就好。”沈晗去庐山找解药时,明澄上开封府探望过展昭几次,那时,是一次比一次重,后来,便陷入了深昏迷中。那时的明澄,也是心急如焚的,固然为展昭的重伤而担心,还有,便是不忍看着展昭万一有个不测,沈晗回来的伤心欲绝。明澄刹那间想起当时自己的焦忧万分,忽然豁然开朗,自己求的,不就是她快快乐乐?如此一想,懊恼,忧愁,酸意,便一扫而空,他的笑容明朗起来:“小鱼儿,还记得那次我送你到梅县,你怎么说来着?”
沈晗抬起头,茫然道:“我说了什么?早就忘了,多久的事。”
明澄怅然一笑,她已忘了,她记住的,唯有和展昭在一起说过的话,度过的时光吧。而她说的每一句话,自己从未忘,每一句,都刻在了心头。
明澄慢慢道:“你说——可是我是想和展大哥永远在一起啊,就像我爹和我娘那样,成亲不好吗?”
沈晗羞涩的笑了,道:“那时小,什么也不懂。好说的,不好说的,都脱口而出。”
“可是,那时的你,也比较快乐,是不是?”
沈晗的眸中,有淡淡的怅惘,随后,轻轻微笑一下:“那时的心,比较轻,现在的心,重了。”
明澄理解的笑道:“那是因为展昭在你的心上,他的差事,让你操的心比较多。小鱼儿,你真的不容易,展昭这次的命是你救过来的。小鱼儿,你是为展昭而生的。”
“只要他平平安安的,为他生,为他死,我都是愿意的。”他们之间那浓浓的友情又回来了,刚才短暂的拘束消失了,笑容又回到了沈晗的眸中,她抬起头,期待的望着明澄:“明澄哥,我们能像以前那样吗?”
“当然能像以前那样。”明澄笑道:“像以前一样抬杠,斗嘴,无拘无束的说话。”
沈晗甜甜的笑了,欣喜道:“那你不生气了?”
“没有,我从没生过你的气。”明澄轻轻的轻轻的,像是对自己说:“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呢?”
“那你来喝喜酒吧。”沈晗桂圆一般的黑眸闪动着明净的光芒:“我和大哥真的很盼着你来。”
明澄微笑道:“小鱼儿,我真的有事要回杭州,可是,我已经把贺礼准备好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展开来,是柳永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是柳永先生亲自所书。”明澄道:“柳七先生也很欣赏展昭的为人,他目无下尘,寻常人可求不到他的片言只语。这次为你们伉俪所书,分外用心。”
那字,飘逸洒脱,又是如此清丽佳句,更是相得益彰。沈晗看着上面的“展昭沈晗伉俪雅正”,忽然清晰的感到,她,真真切切是展昭的妻子了。她反反复复的看着“展昭沈晗伉俪”,很甜很甜的笑了。
明澄柔声道:“小鱼儿,杭州有一个房间,是为你和展昭留的。推出去,就是十里荷花,西湖的水绿得像琉璃一样,黄昏时的霞色,会红到天边。你们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等到大哥归隐江湖,我们一定来。”沈晗晶亮的眸子中闪着欣悦的光芒。
“展昭归隐江湖?”明澄疑惑的问道。
“是啊,大哥说,有一天,他会归隐江湖的,那时,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小王爷,我们一定来杭州,住在那个能看见十里荷花的房间。”
很多年后,明澄已是白发萧然,当他推开那个永远窗明几净的房间时,却发现,这个他在心中爱了一辈子的女子,一次都未来过。
窗外,依旧是十里荷花。而那个曾经快乐的说过等展昭归隐江湖,携手同来的小鱼儿,已在展昭怀中,吐尽了最后一口气。
十里荷花,香气氤氲,在明澄含着热泪的昏花老眼中,仿佛看到沈晗泛舟采莲,一朵朵粉白轻红的莲花,在她皓腕之下,轻轻的拂过。
天色已黄昏,她抬头一笑,那漆黑的双眸间,笑意一闪,已是半世光阴。
明澄的热泪奔涌而出,他轻声呼唤道:“小鱼儿。”
他几乎忘了,小鱼儿走的时候,鬓间已是秋霜重重。多年操劳,早已耗干她的心血,她再也不复是当年明媚的江南少女。
但在明澄心中,她永远就是那个躲在展昭身后,转动着一双黑白分明眸子的少女。
暮色四合,无星无月,急雨落下,世上再无小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