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黑色的柏木棺材运来了,展昭将林碧薇轻轻抱入棺中。口鼻间的血迹已经清洗的干干净净,换上了淡色的布衣罗裙,她双目静静的阖着,唇边,还有隐约的笑容。双手自然的垂于前面,看上去,安详美丽,明净娟好,宛如邻家好女,仿佛随时能醒来,睁开双眼,俏皮一笑。
展昭再深深看她一眼,默然片刻,慢慢推上棺盖,转身对钟雄道:“麻烦钟将军派人将棺木送到太守府,她,”他微微垂眸,黯然道:“厌恶这里。”
“熊飞放心。”钟雄忙道,想起爱妻,犹在太守府的后花园中,眼神也是一暗:“玉珊,也该好好安葬了。”
展昭颌首,和钟雄走出偏厅,来到园中,看到阳光明媚,花木吐芳,春日的空气和煦温暖,阳光明丽的跃动在花瓣绿叶之上,刚被激战压倒的树木虽然歪斜一边,但依旧是绿意盎然。展昭走过去,扶起被压的树木,捡起一条绳子,将它细细扶好,然后,长叹一声:“襄阳战事虽然消弭,但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静默片刻,缓缓的道:“不能忘了他们。”
钟雄无言,他望着展昭疲倦而黯然的神情,勉强露出一抹微笑,道:“熊飞,你的任务总算完美完成了。”
展昭摇摇头,几不可闻的微叹一口气。破襄阳的艰苦卓绝,超过了他的估计。几度危险压境,几度生死一线,几度山重水复,又几回峰回路转,几回柳暗花明,几回希望一线。“完美完成”的四个字后面,是活生生的生命,他们都曾经活过爱过,笑过哭过。韩翔,玉珊,林碧薇,还有敌方的,他们也都有父母高堂,也都有妻子儿女,也是父亲,丈夫,儿子,却都毁灭于赵爵的狼子野心。想到此,展昭的表情变得冷硬起来,拳头,慢慢地握起,剑眉紧蹙,薄唇,也紧紧的抿起,两颊的肌肉,冷冷的抽动,一个字一个字道:“赵爵,我一定会逮捕你!”
素蓝的衣襟,在春风中微微吹动。清瘦的身材迎风而立,是竹一般的坚贞刚强,一旁的钟雄心中感叹着,在宁静而又清俊的外表下,这个人,有着怎样的铁骨铮铮?又有着多么悲悯而又柔软的心地?怎样浩瀚如海光风霁月的胸怀?这样一个人,明明有擎天驾海之才,为什么就甘于做开封府的三品护卫?和展昭也是朋友,但是钟雄此时觉得,自己并不懂他。
展昭缄默的负手肃立着,俄顷,微微侧过身,向钟雄道:“钟兄,大局已定,可易帜了。”
钟雄颌首道:“听熊飞安排,这两天就可进行。”
展昭思索片刻,深邃的眸光望着钟雄,随后,坦率的问他:“军中人心如何?是否安定?”
钟雄略略俯首,有些踌躇。少顷,还是道:“易帜是大势所趋,军中将士没有意见。”
展昭看他有难言之隐,正想追问下去,却见杨知范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卷,看到展昭,忙道:“展大人,这是我们在密室中找到的,你快看看,好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还有他娘的什么事都往上面写。我老杨看着都脸红。”
展昭接过了,粗粗翻阅,果然,朝中一半人的名字都在这上面。后面都附有阴私琐屑之事。他蹙眉看着,后面,有些名字他是不认识的,便转向钟雄,刚想开口,却见钟雄的神情颇为窘迫,也带有微微的紧张。展昭略微的沉吟片刻,道:“钟兄,杨将军,我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他们找了间安静偏远的房间,钟雄坐下来,便低下头,深深叹口气。展昭看他的神情,便知他有苦衷,温和的问道:“钟兄,这里都是自己人,钟兄有何隐衷,不妨坦诚相告。我等虽然愚拙,但也可出上一二注意。”
钟雄向他们看看。展昭坦然明亮的看着他,杨知范心急道:“钟将军,我和你眼看就成了一家人,你还有什么不可说的?难道信不过展大人,信不过老杨?”
“不不,”钟雄忙道:“杨将军误会,钟雄绝没有这个意思。”他缓缓低下头,将右手在桌上狠狠捶了一下,道:“我就直说了吧,这份名单,搞得我们大家都不安心。”
“名单?”展昭和杨知范的眼光同时转向书卷,钟雄接过书卷,快速地翻阅着,指着上面道:“熊飞,杨将军,你们二位看看,上面写些什么?谁谁谁孝敬他的房中药和秘方,谁谁谁跟他说过什么话,谁谁谁又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上。不瞒两位,在襄阳赵爵就是王,拍马屁的事我们都干过,臧否朝廷的话我们也都说过。这一卷东西军中几个将领都知道,他也借着这卷东西把我们整得服服帖帖的。你们再看,这朝中一半人也都拍过他的马屁,也说过言不由衷的话。我敢说,要是这卷东西呈上去,大家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也害怕哪一天被官家抓住什么,把我们往死里整。我们,毕竟曾是赵爵的人。”
钟雄是武人,性情也是爽直的,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易帜在即,现在大家怕的就是这个东西。熊飞,我们是带兵的,肠子里的曲曲弯弯没多少,要说上战场和西夏辽国的敌人去拼,哪怕头割下来,也不怕。但是朝中的文官我们怎么弄得过?万一哪天给他们抓住了细枝末节,左一道奏疏右一道剳子的弹劾,他们能言善辩,凿凿有据,我们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展昭很认真的倾听着,钟雄又道:“我们自己也就罢了,但是人活在世上,哪能没有妻子儿女?虽不一定要封妻荫子,总不能祸及子孙吧。今日反正也就咱们三个在,我也豁出去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官家的仁厚,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万一哪天大行,下一个官家会对我们及其子孙怎么样呢?”他长叹一声,道:“这一把刀悬在头顶,怕,真的怕!”
展昭没有说话,他凝神细看着这份名单,薄唇抿得紧紧的,眉心的“川”字也越发深了。这份名单几乎覆盖了半个朝廷,赵爵牢牢抓住了人性中的自私,怯懦,攀附的心理,在笔墨间,加以洇染,偶然的卑下被他扩张,一点瑕疵被他放大,如果有心之人要抓住这个做文章,是可以大书特书的。钟雄的担心,展昭太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