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龙清了清嗓子,道:“这时候,眼看着这些灾民都要丧生于旗下,只见一面好大的红旗,飒飒的迎风招展。哎,这红旗舞得好威风,就像一面盾牌一样,把这些箭都给挡了。小鱼儿,你说,谁有那么好的身手?”
“大哥!一定是大哥!”沈晗惊喜道:“张大哥,我猜得对不对?”
“对对,小鱼儿聪明。展大人这面红旗啊,救了上百个人的命。你说,是不是当得一个侠字?”
“当得当得!”沈晗连连颌首。
张龙乘机道:“小鱼儿,你说,怎么才当得一个侠字?在江湖上做侠客,容易;可是在官府中,要行侠仗义,展大人是处处隐忍。你就要成为展大人的娘子了,可是像今天这样,做了个梦,就要出城,漫无目的去找展大人。展大人的严谨,认真,自我约束,你可学到了一分?”
沈晗听到他的口气又变成教训自己,不悦的转过脸去,不作声。
二
张龙讲故事的本事并不好,只因为故事中的主角是展昭,他才能吸引住沈晗。一个个故事讲下来,张龙只觉得口干舌燥,细微的汗意,也从毛孔间沁出。他望望天色,已有微亮的曙光,即使在无边雨幕中,天光,依然准时的带着淡淡的春意,就像轻纱一样朦胧的覆盖了汴梁的天空。开城门的时间就要到了,但是大人迟迟未出现。把沈晗拖下来的千斤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有不胜负荷之感。他暗恼的推测,赵虎一定是唯恐打扰大人睡眠,所以尚未禀报。大人这些年殚精竭虑,劳费神思,睡眠一直很轻。他们已达成默契,没有重大的事,不去惊扰大人。
但这怎么不是重大的事?沈晗要是从他的城门出去了,他怎么负得起这个责任?大人已经叮嘱过,沈晗,是一定要看好的,不能有一点闪失。但是这个活泼的丫头,怎么看得好?让张龙焦虑的是,沈晗很聪明,她已经听到更夫的打坼声,并且提醒他,卯时到了。
无论如何是敷衍不过了,又哄又骗,张龙十八般武艺都使上了,但是卯时的更声准时的响了,沈晗漆黑明亮的双眸,认真的看着他,道:“张大哥,开城门了。”
张龙无奈的咬咬牙,叹口气,道:“小鱼儿,今日张大哥无论如何不放你出汴梁。”
沈晗立即意识到被骗了,张龙的故事,就是为了拖住她。赵虎刚才倏忽就不见了人影,原来去府里搬救兵了。她的明眸,顿时睁大了,气得跺跺脚,站起来,拉起马的缰绳就要往回走。
张龙赶紧拦住她:“小鱼儿,张大哥和你说,无论如何不能出汴梁。你都不知道展大人在哪儿,你上哪里找去?”
“我知道白五哥也去了大哥去的那地方,白五哥说了,那地方在南边。我一路问过去,先问穿蓝衣服的,再问穿白衣服的。总能问到。”沈晗清脆的说。
“你还真能胡闹。穿蓝衣服的,白衣服的,天下多了去。小鱼儿,江湖险恶,你一个女孩子家,不知有多少陷阱在等着。别的不说,你在客店住着,人家把迷香从窗户纸那儿戳破,伸了进来,迷昏了你,然后……。”张龙做出可怕的姿势,却是停住了。沈晗疑惑的问道:“然后怎么啦?”
张龙尴尬的顿了一顿,道:“然后,你的一辈子就毁啦!”
沈晗不屑的撇撇嘴,道:“才不会!我准备了几身男装,扮成男子,不就行了?”
然后,她牵着马儿就往外走,张龙忙将马的缰绳夺过来,牵在自己手上,严肃的说:“小鱼儿,张大哥不是和你说笑,展大人临走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要是展大人回来,见你不在,你自己想想,展大人该是多么着急。开封府把你给弄丢了,又怎么向展大人交代?小鱼儿,今儿个你要走,除非从张大哥身上踏过去!”
张龙平时最爱和沈晗开玩笑,从无今日这般庄重模样。沈晗也怔了,看着张龙牢牢牵着马缰绳,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她软语相求道:“张大哥,你就放我出去吧。我见一眼大哥,就回来。我实在不放心,大哥出差已经一个月了,连封信都没给我。我不知他平安与否,心总是吊着。张大哥,我有不好的预感,我心里急死了。求求你,开开门,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的眸中,是晶莹的泪光,盈盈的浮于乌黑的瞳仁上。张龙倒不知如何才好,他几乎要软化了,如果他知道展昭在哪里,此时,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说出来。面对如此莹澈,如此清亮的双眸,又有几个人能够不铁石心肠化为绕指柔呢?
张龙的头,渐渐低下来,牵着缰绳的手指,也渐渐松了。他叹口气,慢慢的走到城门前……。
“张龙!”一声急切的高喊,使他的手抖了一抖。他惊慌的回头,是王朝。还有大人的青布轿子,也急速的向这儿而来。轿子边,是撑着油布伞的公孙策,和马汉,赵虎。
赵虎果然挨到天亮,才向包拯报告。包拯一听,就立刻劈头盖脸的重重把赵虎训了一顿:“此等大事,怎么挨至现在,才向本府报告?要是小鱼儿姑娘今日出城去,展护卫回来怎么交代?赵虎,你真是糊涂!”
看到包拯从轿子里出来,沈晗的心立刻沉了下来,她知道,今日是无论如何出不去了。
“小鱼儿姑娘。”伞下的包拯,身着玄色便服,不怒自威的眸中,此时是深切的关怀,温和而又慈爱的道:“如此大雨,小鱼儿姑娘要往哪里去?”
沈晗明白展昭最尊重敬仰的便是包拯,要是展昭在此,看到自己惊动大人,不知会怎样的大光其火。她低下头,紧紧捏住包裹布的一侧,轻轻咬住嘴唇,小声而又坚决道:“大人,我要去找大哥。”
包拯沉默了,看着这个站在雨中的少女,她穿着豆绿色的衣衫,轻盈美丽得就像春天一样。她的明眸内,有焦虑的神情,带着些胆怯,却又固执的望向包拯。包拯的耳边,想起展昭临走时的话:“大人,属下此去襄阳,生死未卜,所牵挂者,唯有沈晗一人。沈晗天性活泼,自作主张,属下所虑就是这点。属下吩咐赵虎送她去常州,但恐怕属下的大嫂无法看住她,如她回开封府,请大人照看于她。”
展昭向来话不多,对于自己的私事,从不放在心上。这几句话,对于他来说,已是十分深重的托付。包拯自身,对于沈晗也是十分疼爱的,沈晗的可爱和温软,能让人立刻会喜欢她,而接触得越多,越为她的善良而打动。刚直峭立的包拯,此时黑面上的神情,也十分柔和:“小鱼儿姑娘,展护卫临走前,托付本府要好好照看与你。本府对你,是有责任的。如今大雨滂沱,你又不知展护卫在何处,这般莽撞出城,如有岔子,本府怎生与展护卫交代?”
“不会有岔子的。”沈晗忙道:“大人,白五哥说过大哥是往南边去。我顺着汴河打听,看见旅店就去问一问,有没有大哥或者白五哥的住宿登记。如果我找到了三个旅店,大哥和白五哥去的方向,就大致明了了。大人,你说我这个法子可好?”
大家都忍俊不禁,连包拯也有淡淡笑意。马汉笑道:“小鱼儿,你还真行!”
沈晗看到众人的神色,顿时明白他们都否定了自己的办法。她急得涨红了脸,向包拯哀求道:“大人,我昨儿个做个了不好的梦,到现在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大人,求求您,就让我出城吧。”
包拯和言道:“小鱼儿姑娘,那是你日间太思念展护卫的缘故。心中牵挂,所以会有此梦。回去好好休息,宁心静气,便不会有此噩梦。”
“不是的不是的,”沈晗急道:“大人,我说不清,但是我明白,大哥是遇到危险了。大人,你放我去看看,我知道,大哥去哪里,是不能说的。我自己去找,找到了,如果大哥平安,我远远看一眼就走。如果大哥,大哥……,”她的泪水渐渐溢出来,流于秀丽双颊,哽咽道:“如果大哥受伤了,我好去照顾他。”她又将包裹打开,把金针,伤药,素布都给包拯看,道:“大人,您瞧,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您就放我去吧。”
看着她迫切而又焦虑的眼神,盛于那一清如水无一丝杂质的眸中,众人先前的那一缕对她幼稚举动的微微嘲笑,皆转为痛惜和不忍。展昭去哪里,除了包拯,没人知道。但是大家都深知,这一次展昭任务艰巨。从开封府搭起奠堂,伪作他暴病而故,开封府众人的心情,都随之沉重起来。幸好那时沈晗在常州,否则根本无法作这一出戏。
她焦灼的望着包拯,依依跪下,泣道:“大人,大哥真的遇到危险了,我知道你们会笑我,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也知道我没有证据。可是,我有预感,我的心知道。大人,心是不会说谎的,您就让我去吧。我保证,我能找到的。无论他去的地方有多远,我都找得到。我凭着自己的心去找,一定能找得到。”
看着她的泪水,她哀求而又执拗的眼神,包拯也沉默了。沈晗的感觉也许是对的,在他的判案生涯中,有许多案件,说来都不可思议,最后的线索也许是亡者家属的一个梦,也许是苦主深爱的人的一缕心灵感应,就是这种说来很是虚无的事,最后带着他们找到证据。此时,他也相信了沈晗的话,展昭,确实有危险。
王朝他们也心头酸楚,皆望向包拯。“襄阳”那两个字,在包拯的心头,沉重的辗转着,一遍又一遍,他看着沈晗清亮的双眼,终于,理智还是压倒了情感。他别转头,沉重的叹口气,闪避着她的眼神,声音有些嘶哑道:“孩子,不要让本府为难。”
沈晗的心,掉到了谷底。她知道,她不能走了。大人说了这句话,就意味着,她怎么也不能走了。她站了起来,将马的缰绳交给王朝,随后将包裹交给赵虎。
她的乖巧懂事,使众人都感辛酸。包拯的眼眸,也有微湿。随后,她安静的坐在城门洞的杌子上,道:“大人,我在这儿等大哥。”
开封六子,见过人间无数种情感,有生离死别,有缠绵悱恻,有痛惜不忍,但是,像这个姑娘这样纯净而又坚贞的感情,也是仅见,他们为展昭能够拥有她而感到欣慰,也为着她最后的柔顺和放弃而心疼,更是怜爱于她。在他们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初来开封府时天真的小妹妹。这样一个姑娘,胸怀内跳动的是怎样一颗炽热的真诚的心啊。
“张龙,开城门!”包拯喝道,又走向沈晗,看着那漆黑的双眸,温和道:“小鱼儿姑娘,城楼上有可挡风挡雨的屋子,到上面去看。”
她和婉的点点头,拿了把油纸伞,上了城楼。她没有进那特意为值班官吏准备的房间,而是站在了城楼上,迎着四面风雨,撑着油布伞,望向极目远处。
清晨的汴梁,又是雨中,行人寥寥。汴河两岸,杨柳已青,蒙蒙似烟。她记得一月前,他们踏上这汴河岸,那时,她的心头充满着甜蜜和柔情。身边的他,含笑揽着她的双肩,那温和的光芒,点点闪烁着的,都是对她的爱意。那时的汴梁,已有暖暖的春意,是正午,金色的阳光,在暗青色的城墙上移动。汴河流动的光影,亦反射流动在墙上。云的影子,投射在河中,天光云影,和城墙的倒影,都映在清澈的汴河水中。还有他们两个的身影,和展昭略略赧然却温润的笑容。
一场春寒料峭,却把这些甜蜜都雨打风吹去。她茕茕独立,望向天边,只觉,寸寸相思,寸寸灰。泪水和雨水弥漫在一起,脸上冰凉一片,心中万千结,只化为一句:“大哥,你平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