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苏州多水巷,凡是殷实人家,皆是前门对着巷子,后门对着水埠头,沈家世代行医,家境颇为富裕,也是深宅大院,一厅一进,有七进房子。沈怀棠二子沈秋白沈秋青,沈秋青是过继给杭州叔父的,所以沈怀棠产业全为沈秋白继承,沈秋白唯有沈晗一个爱女,他故去后,阊门的药房也封锁了,那么大的宅子,也凋弊了。沈秋青无心接替兄长产业,郊外的田租,房租,他都按时收回,将银票寄给沈晗。他本性忠厚,加上沈二娘已经去世,继娶的妻子颇为贤惠,所以姑苏的产业,为沈晗打理得很好。但就是阊门的药房,一时找不到买主,只能荒在那儿。
展昭随着楚叔一进一进的往里走,能看得出沈宅昔日的精致,但现在满是蛛网,天井内的女贞也枯萎了,夜色迷茫,夜气微凉,慢慢地走进,只见家具上都是厚厚灰尘,展昭心头一阵酸楚,仿佛看见幼小的沈晗,在天井中嬉闹,在厅堂内奔来奔去的模样。那样清澈的眼睛,甜甜的笑容,可曾会预料到长大后的剧变?可曾会知道这故宅的物是人非?
楚叔佝偻着背,提着灯在前面走,叹道:“展大人啊,这宅子原来可好了,夫人聪明,把这宅子打理得漂漂亮亮,后面还有一个好大的园子,种了很多花,很多树。谁会想到呢?这么好的老爷,夫人……哎!”
展昭和言问道:“沈晗到了庐山后,沈家老爷和夫人没去探望过?”
“去过一次,后来就不能去了。晗晗拉着她娘不放啊,母女俩哭得那个伤心,让她师父在旁边也很难堪。而且,夫人回来后大病一场,老爷怎么也不让去了。说起晗晗,还是咱们老爷夫人婚后十年才生的,疼得不得了。谁知道,六岁时,给个大蜘蛛咬了,脸色都青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不是她师父,救不回来。”
楚叔老了,话也多:“晗晗小时候可爱得不得了,抱出去,谁见谁欢喜。她爱吃甜食,总让楚叔买。老爷和夫人限着,说吃多不好,楚叔疼她,只能说楚叔没钱。展大人,你猜怎么样?她就站在那个糖人摊前,不肯走,巴巴的看了一下午,然后一个劲的说楚叔没钱。这丫头,机灵得很,楚叔能不给她买吗?”
楚叔笑了,展昭也笑了。这确实是沈晗的风格。她在开封府时,门口几个小铺子的摊主都认识她,只要见她出来,就争着推销。张龙说过,小鱼儿那张嘴是不停的,要找她,就把甜食铺子一家家去寻,准保能看到她在那里头。
楚叔带展昭到第七进,是一幢两层绣楼,前面是个蟹眼天井,砌一个小小花坛,种着几棵芍药,依着墙角的是一丛竹子,后面临河。楚叔带着展昭走上楼,歉然道:“展大人,这里,也只有晗晗的房间是干净的。别的,都……。楚叔倒还是天天打扫的,就盼她哪天回来。您要不这几天,就将就着在这里住?您是大官儿,住在这里,是怠慢了。”
展昭笑道:“楚叔,都是自己人,说这些话见外。”
楚叔答应着,点了油灯,道:“展大人,您早点歇息。”
一灯如豆,慢慢的洇染开橘色光晕,能看到房间的家具都是极精致的红木家具,墙边放着一个花绷,上面蒙了块白色丝织绢布。展昭轻轻揭开,是沈晗绣的一幅蝶恋花,只绣了一半,花的那部分没有完成,蝴蝶的翅膀绣得颇为逼真,有一股灵秀之态。展昭不禁想起她清清脆脆的声音:“最好是京城里买不到的,没有第二只蝴蝶和我一样,也不会出现在第二个姑娘的头发上。那是大哥给我的,独一无二的蝴蝶。”一缕温馨和甜蜜在心间慢慢流动,不禁薄唇微扬,浅浅一笑。
展昭又将目光环视,然后,停留在梳妆台上两个嵌着螺钿的红漆盒子。他慢慢走过去,拿起盒子,打开,里面都是沈晗的宝贝,不过是些琉璃珠子,小荷包,丝线,还有红绿丝线编的五毒索儿。展昭眸中目光愈加温柔,唇边浮起深深的笑容,这些定是她小时候的玩意儿,这个爱吃糖的小姑娘,也喜欢搜罗一些小玩意。展昭旳剑穗子有次不见了,后来发现又被她把着玩了。她的理由是要照样编一个,上街买了七八种丝线,等了三天,也没见她编出来,只能把旧的又安回去。再后来,只要她一说:“等我——。”展昭便颌首道:“等你把剑穗编出来,黄花菜都要凉了。”
还有一个红漆盒子,样子比这个厚朴。启开后,是黑亮厚密的胎发。
很深很深的温柔,就像水一样漫过展昭的心。经历多了生死瞬间的险恶,见多了铡刀下的鲜血,他已经,已经养成刚强果敢,冷峻的性子,那样的温柔,是在沈晗来后才开启的。而如今,像是一抹皎洁的月色,悄悄地爬到了他的心头,月下的花儿,一朵一朵,次第开放,柔软的馨香,在他心房,一缕缕的溢出。握着这束来自沈晗的胎发,他悄悄的放在唇间,轻轻的一吻,听见自己心醉的声音,写的都是,对她的欢喜和爱怜。
展昭已经在胥门的码头等了七天。
码头旁开茶馆的许老伯每日见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一身素衫,一杯清茶,便在茶馆坐上一天,遇见船到,便急忙赶上去,但是,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回。眸中,有淡淡的黯然。问了他,说是等娘子。许老伯见他气宇不凡,再问,说是汴梁来的。
哪一家的小娘子有这样的福气呢?许老伯总是纳闷,这个年轻人,长得好是周正,人又好是谦和,话不多,总携着一把宝剑,英姿飒爽。许老伯和他攀谈,说是汴梁有个御猫展昭,认不认识?他笑笑,说寻常人而已,他也不认识。
第七天,下着大雨,许老伯为他接过伞,道:“年轻人,这样大的雨,今日里不会有汴梁到此的船的。”
他依旧淡淡笑笑,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今日里,只有他一个客人。
展昭还是等到了船,有一艘船,从风雨中穿了过来。他急忙拿起伞,撑开来,赶了过去,在雨声中高声问道:“请问,是汴梁来的船吗?”
“是!”船家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