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疏帘铺淡月
从常州到汴梁,景色渐渐转换。虽是冬天,但是江南的冬,和北方的冬天还是不同的。
江南的冬天,总是含着点水分,展兰倚着船舷,看着冬天的白雨,纷纷的下在河里,荡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圈儿,是微微的涟漪。她看了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向两旁的人家,天地一片苍茫,田野沉睡,粉墙黛瓦,疏疏落落的隐在田野后面。还有不时出现的茅屋,别有一番意蕴。
芦苇是银白的,在白雨中袅袅的立着,因为这芦苇,天地添了几分秀色,也添了几分迷蒙之色。透过细细的雨帘,展兰望着几只白鸟,立在芦苇之上,又倏忽的飞去,唯有芦苇,轻轻的,像是一个很细微很细微的音符,微微颤动了一下。
船进了北方,完全不一样了。北方的冬天,几乎是萧瑟的,清冷的,完全没有江南的冬天土地中蛰伏的一丝丝春的消息,和永远不会消失的润泽。厚厚的积雪像条大棉被一样盖住了土地,天气也干燥得很,没有了一丝丝的白雨,展兰觉得,还是江南好。
一路上,娘,七姨,和展骏都很兴奋。到了北方的地界上,娘就说:“要到汴梁了,汴梁可是天子住的地方。”七姨的眼睛也亮了,嘴微微的抿着笑了,展骏更是猴一样的不停的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唯有展忠爷爷,望着窗外,叹气道:“这北方的冬天咋这么冷?二少爷可受得了?”
娘笑了,道:“忠叔,你还真是糊涂了,二弟在鲁南时,不早适应了这样冷的天气?再说皇家的福利优厚得很,过冬的衣服和官靴,都会有的。”
忠爷爷直摇头,嘴里说了些什么,娘和七姨都没理他。忠爷爷老了,喜欢一个人独自嘟哝,展兰听见了,忠爷爷说:“汴梁好,皇帝好,有自个儿家乡好?有自个儿亲人好?二少爷做了大官又怎么样?没人心痛啊。”
展兰想,忠爷爷是真心疼二叔的。
她是个心思细腻而又聪明的姑娘,和同岁的孩子比,她来得成熟和寡言,看上去,她也是个极羞涩的姑娘,只是世事的冷暖变迁,都在她的一双明亮的眸中。她看到了母亲的不易,看到了二叔做官前后族人嘴脸的变化,也看到了母亲的扬眉吐气。
二叔,更像是一个传奇。常州的街巷都有他的传说,但是展兰眼中的二叔,是个很沉静,很平和的青年,二叔回乡探亲时,不喜声张,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呆在他的东厢房里,看点书,或者帮着家里做点事,二叔的手好巧,厅里的屋顶漏了,二叔就自己翻上去,补补修修,没多少时间就给弄好了。那是展兰和展骏看二叔第一次显露功夫,二叔竟然不用梯子,就能那么跃上跃下的。展骏看得呆了,直嚷:“二叔二叔,我也要上去!”
于是他和展兰,就被二叔抱着到了屋顶上。从屋顶上看去,街衢夹巷,一览无余。展骏兴奋的说:“二叔,你在汴梁,是不是不用走路,也是这么飞来飞去?”
那是展兰第一次看见二叔欢快的笑容,二叔很好看,但是二叔很少笑,不要说这么爽朗的大笑。
二叔呆在家里时,是展兰和展骏的节日。他带着他们上街,平时娘不给买的二叔全给买。展兰要的绣花帕子,花衣裳,穿着漂亮衣服的娃娃。展骏要的玩具,甜食,还有什么古古怪怪的小鸟小虫子,二叔从没说个不字。二叔还给他们做花灯,二叔做的花灯可精致了,然后一人拎一盏,在晚上的大街小巷里窜。二叔手上也有一盏,二叔也和他们在巷子里跑,看着灯烛温暖的光焰照在二叔的笑容上,展兰忽然觉得,那一刻的二叔,像个孩子。
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小孩子吧。二叔的心中,一定也有一个调皮的,爱玩的可爱的孩子。只是二叔心中的这个孩子,常常在睡觉,偶尔,才会露出明亮的笑容。
二叔回乡的消息不知怎么就给透露出去了,家门口一下子挤满了从城里乡里赶来的乡亲,争着要见二叔,娘给挡在了门口。娘说二叔没回来,他们哀求着,乞怜着,在东厢房坐着的二叔终于忍不住了,二叔来到门口,他们一下子给涌了上来,争着诉说所受的冤屈,让二叔给做主。
二叔很认真的听着,这时的二叔,和那个与展兰展骏呆在一起的温和亲切的二叔迥然不同,他周身散发的,是肃然的气息,他的浓眉,深深的皱着,拧成一个“川”字;他的双眸,满是悲悯和愤怒。那一刻,展兰觉得,二叔好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