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晚上回到府中，展昭对白日之事一字未提。待到晚食时分，合着大家一起吃饭，展大嫂故意让方婉罗坐在展昭身边，沈晗随着马大嫂坐着，撅着小嘴，一言不发。展昭向她望望，她将眼睛看向别处，展昭微感讶异，却被展骏缠着打听皇宫里的新鲜事，也无暇顾她。展大嫂亦是开心招呼着开封府众人，一时王朝马汉他们倒成了客人一般。马大嫂看着沈晗，用脚尖踢了踢她，示意她夹菜给展昭。她只做不知，闷闷的吃着自己的饭。

展大嫂笑道：“熊飞，你看，这些都是你昔日在家中爱吃的菜，皆是婉罗掌的勺。你平时在难吃得到，今儿个可要多吃点。”

展昭含笑应了，方婉罗又夹了几筷菜到他碗中，柔声道：“烧得不好，展大哥莫嫌弃。”

张龙赵虎对望了一眼，又看看沈晗，沈晗面如寒霜，半点儿笑意也没有。看着方婉罗温柔含笑，赵虎虽是憨直，也是急了，愣愣的冒出一句：“小鱼儿烧的菜也很好吃。”

展昭今日腹中亦是饥饿，不觉多吃了几口菜，听得赵虎如此说，忙道：“对，小鱼儿烧的菜也好吃。”

展大嫂浅浅一笑，舀了一碗汤给展昭道：“赵大人，那不一样，熊飞爱吃的家乡菜只有婉罗才烧得出来，她细心又聪明，了解熊飞的口味。”

马大嫂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沈晗再也坐不住了，放下碗，轻轻走了出去。

展昭看着她，想站起来，却被展大嫂牵住，一定要他多吃菜，再加上展骏问东问西的缠着，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走出饭堂来到厨房，看见沈晗站在灶前，独自抹泪。

他温和笑道：“小鱼儿，好好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好好的，就是你们好好的，展大嫂好好的，方婉罗好好的，你好好的，你们都好，就我不好！”她终于忍不住发了小性子，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又倔强的转过身子，不理展昭。

展昭也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看她泪水顺着脸颊下来，一脸委屈，柔声道：“又是怎么啦？早上还说要做个好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沈晗就急道：“大哥，你偏心眼儿！你早上吃她的，现在又吃她的！”

展昭一头雾水，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却听她道：“早上你喝她的粥，晚上你吃她的菜，你就是喜欢上了她，尽是吃她烧的！”

展昭这才明白过来，看着沈晗伤心委屈的样子，被她左一个“偏心眼”右一个“喜欢”闹到头晕，只能宽厚笑道：“小鱼儿，有些话不能乱讲，让方姑娘听见了，颜面上怎么下得来？”

“她巴不得呢！”沈晗翻了一个白眼，又将身子转过去，气道：“大哥，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用意？你就是装傻，就是想和她成亲！”

展昭怎么会看不出大嫂和方婉罗的用意？但是她们没有挑明，展昭能说什么？况且几年前的拒婚，闹出那一场风波，师父身亡多少与之有关，他也后悔自己处理得太绝情，此次只能缓着来，万万不能伤害大嫂。他心知肚明，却不能付之于口，沈晗却向来是水晶肚肠，说得清清楚楚。展昭只能苦笑。

沈晗追着不放，口口声声就是要和她成亲，展昭给她逼得没法子，只能道：“这是不可能的。”

沈晗听得此言，眼睛顿时亮了，道：“那大哥保证，不和她成亲！”

展昭微微颌首，双目中有温暖笑意，向她道：“你放心。”

沈晗脸顿时红了，低声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忽又想起什么，道：“那不许吃她烧的菜！”

“不吃。”展昭又笑道：“那今晚，哪只菜是你烧的？”

沈晗蹙着双眉，气道：“从头到尾都是她霸着厨房啦，我就烧了一个白菜！”

再回到饭厅，展昭就盯着白菜吃，展大嫂奇怪的看着他，道：“熊飞，你别的菜怎么不吃啦？”

展昭只能道：“这几天荤吃得多，肠胃有些不适应，倒是白菜好吃。”

听得这话，沈晗甜蜜的笑了，看着展昭把一盘白菜吃得精光，她的笑意更深了，方婉罗不动声色，慢慢的吃着饭，也不向沈晗看一眼，唇边，依旧是温婉的笑容。

夜已深，一灯如豆，展昭在灯下执着书卷，闲闲的看着汉书。这是一天之中，最令他感到放松的时刻，往常，还有一个丫头，坐在对面，支着下巴，眨着黑亮亮的眼睛，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那眼睛里尽是温柔好看的笑纹。今天，这丫头还是生气了，一句“她霸着厨房”就知道这丫头有多沮丧。这丫头，要论争，定是争不过别人的。开封府的人都宠她让她，她早就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她不知道外面的江湖，有时候，一个大家族也是江湖。展家由盛到衰，家族中一夜之间的人情冷暖展昭是看得太明白了。嫂子亦是从这个江湖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展昭了解，大嫂的一颗心必定是善良慈悲的，但这么多年的独撑门户，她亦把初入展家的柔软，藏在坚硬的外壳下。

他不是不明白大嫂的用意，从看见方婉罗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可是，大嫂是他的亲人啊，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大哥展鹏的妻子，他孤身独处京华，心中有一块，始终是放着他们的。远在常州的展家，是他心里柔软的牵挂，那是他的血脉，是他的童年，是他最温情的记忆，那片江南水乡，有父母和大哥的音容笑貌，他们对他的爱，永远是春阳一般的温暖，斯人已逝，但他要把这片爱回报给大嫂和展兰展骏。他们不远万里的来到汴梁，展昭所能做的，只能是尽自己所能，给予他们最大的愉悦和欢乐，有些事，只要大嫂不明说，展昭亦不能挑明，最好的方法，就是淡然而过，只当是嫂子带着方姑娘一同来走一场亲戚。想来，婉罗姑娘也是聪明人，自己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也能够明白展昭的心意。

再也不能像师父带着春妮过来的那次一样了，那是展昭的锥心刺骨之痛，这些年，梦中不时有师父的慈颜，总让展昭在梦里泪流满面。师父，在展昭心里，是父亲一般，七岁去鲁南，还是个小孩子，师父带着自己睡，晚上睡觉之前总要给他讲个故事，有时是师父行走江湖时的奇事，有时是一些平常的小故事，但都把做人的道理一点点的讲给他听。师父有时会感叹，昭儿啊，你是师父最后一个弟子，也是最好最出色的弟子。师父老了以后，想和你在一起。没想到，师父非但没享到自己的福，还把一条命送到汴梁。那是他第一次来汴梁啊！展昭每每想到这个，就有一把钝钝的刀，把心上的伤口，一丝丝的拉开，一丝丝的冒血，一滴滴的渗泪。

沈晗不懂，她太年轻，这些人情世故，她从没经历。她只有父母和师父，可以说，是在山里玩大的，向来自然犹如天籁。她看谁都是好的，但这一次，大嫂明显的冷淡于她，将她划于圈子之外，她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努力讨大嫂欢心，但展昭明白，大嫂这样固执，是难讨欢心的，这丫头已是气馁了，把不开心都写在脸上。想到她急促的催着自己要讲讲清楚的样子，展昭无声的笑了，这丫头，可知道，世上有些事，是不能明说的。

有人敲门，苍老的声音道：“少爷，睡了吗？”

展昭惊喜的开门，忙将来人半扶着迎了进来，那是从小把他抱大的忠叔，是他最亲密的人。在忠叔面前，展昭可以又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耍娇耍耍无赖都可以。

展忠呵呵的笑着，浑浊的眼睛里尽是无尽的慈爱，半偻着腰坐了下来：“少爷，你晚上怎么就吃白菜呢？怎么不多吃些好的？忠叔看你瘦了好多，这官做得辛苦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