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马车上下来,展昭明显感到脚像踩在棉花里一般,一点力都用不上,他犹豫了。片刻的踌躇逃不过白玉堂的眼睛,白玉堂搀扶住他,掌心抵住他的后背,施入一股绵绵的真力。顿时,展昭感到脚底有了力量,能够自如的行走。他轻声道:“泽琰,多谢。”白玉堂轻松的眨了眨眼,道:“展昭,这些力道足够你支撑一个时辰,放心,有白大爷在,猫儿倒不了。”
是赵虎第一个看见展昭的,赵虎的表情惊讶,错愕,瞪大了眼睛,竟是说不出话来。展昭向他温煦的微笑道:“赵虎,认不出我来了?”赵虎方反应过来,惊喜道:“展大人,您总算回来了,大伙儿日夜牵挂您,小鱼儿每天要到城门那儿看很多次,我们笑她都成望夫石了。”
说到沈晗,展昭的眼神立刻暗沉下来,随即,他在唇边掠过一丝风轻云淡的笑容,道:“小鱼儿又到城门口去了?”
“没有,她去了你们甜水巷的新房子,她每天都要搬东西过去,或者到那儿种花种树,我不当差的时候就帮着她在那儿一块儿弄。展大人,现在你们的房子让小鱼儿收拾得可是漂亮,那个园子里,满是花花草草,小鱼儿今儿是种两株紫茉莉了,已经开花了,香得很。展大人,小鱼儿始终相信你会回来的,我去把她叫回来,她一定开心死了。”赵虎平时话很少,但是今天见到展昭,激动得很,便说上一大串。
“不用。”展昭赶紧制止,道:“让她多呆一会儿,她喜欢伺弄花花草草。”
赵虎觉得些许奇怪,可也没多想,此时,包拯公孙策等人已迎了出来,看见展昭,俱是惊喜。包拯一向刚正严峻,此刻携了展昭的手,连称了几声“展护卫”,显然是开心的失态了。但是展昭的手,并无往常的温暖,却是冰凉,包拯微讶,再观察展昭的脸色,却见苍白无一丝血色,关切的问道:“展护卫身体可有不舒服?”
“没有,属下安好。”展昭坦然微笑道:“也许路上受了些风寒。”
包拯又将目光投向展昭身后的白玉堂和春妮,春妮眼神躲闪,不敢和包拯接触。白玉堂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以后再说。包拯和公孙策交换了一下眼神,暂且把心头的疑问压下,大家到厅里齐聚。
开封七子重聚,欢喜之情不用表达了,包拯道:“小鱼儿姑娘怎么不在?赵虎,你去把小鱼儿姑娘找来,这孩子,整整等了九十天,就连本府看着也觉得心酸。四个城门,轮流着让她给望遍了。”
“大人,不要!”展昭急切道:“不要唤她回来!”
话一出口,周围都静默,大家面面相觑。包拯趋前,温和道:“展护卫,可有什么事发生?是什么样的事让展护卫不愿意见小鱼儿姑娘?展护卫可知小鱼儿姑娘望穿秋水,日夜思念,盼的就是这么一天?这孩子虽然表面上还是欢欢喜喜的,可是大家都知道她心里焦灼,你一去三月音信杳然,她无处打听也不能打听,支撑她的就是相信你一定能够平安回来的信念。为何你回来后,却不愿意见她?”
“我——,”展昭语塞,低下头,重重的叹口气,缓缓的摇了摇头,道:“现在见,不合适。”
“不合适?”包拯发出疑问,公孙策察言观色,看到展昭脸色苍白,面颊瘦削,额头不时有细汗冒出,便上前道:“展护卫,请你让公孙策试脉。”
展昭回避着他的目光,执拗的不肯伸出手来,公孙策加重口气,道:“展护卫,如你不愿意让我试脉,那我便把小鱼儿找回来,小鱼儿姑娘也是懂医理的。”
白玉堂在一旁看了,站了起来,立在展昭身边,道:“展昭,你别掩饰了,这儿都是自己人,你要说谎,还得大家全体帮你圆谎啊。否则只有我和春妮两个,这谎言准得戳穿。”
展昭沉默着,白玉堂见他不说话,便把展昭的中毒经过说了一遍。听完经过,众人心中皆是心如刀割,特别是想到那翘首等待的小鱼儿,越发是说不出的沉重,都觉得压了一块大大的石头,透不过气来。包拯不忍当着展昭的面再谈论他的病情,留下白玉堂,请春妮照顾展昭先回房,让张龙赵虎一起陪着。
房间干净整洁,和三个月前一模一样,桌上的青瓷花瓶还插着一束樱花,轻红粉白的颜色使房间立刻变得生动而富有朝气。书架上的小玩偶也擦得锃亮清洁,赵虎道:“小鱼儿每天都来打扫的,这花,她也每天都要换的。”
展昭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手轻轻的抚着花枝,眉心微蹙,眼神里满是痛楚。赵虎又从书架上取过一个青瓷的罐子,揭开来,里面都是梅子,他道:“小鱼儿收集了很多青梅,用蜂蜜酿了,说梅子黄了,甜了,展大人就回来了。可是……。”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用手背抹着眼泪。
展昭剧烈的咳嗽起来,右手空握成拳,捂住嘴唇,却见血色蜿蜒,从手掌处溢出。他手肘撑住桌子,脸色苍白如纸,那咳嗽的速度和频率越发的急剧,春妮急得只是给他拍背,张龙和赵虎皆是手足无措,张龙只能骂赵虎道:“你的话怎么这么多?明知道,明知道不能提的嘛!”
好一阵子展昭才缓了过来,摇摇手,轻声道:“不怪他。”他拈起一个梅子,闻着那甘甜的清香,久久的放在眼前,眼中满是惆怅之色。随后轻轻的放下,重重的叹了口气,并不言语。
又走到窗前,看着那亭亭如盖,青翠欲滴的桂花树,黄昏的日色照在那绿色的叶子上,跳跃和鲜亮,他站了片刻,春妮近前,轻声道:“师兄,你的身子,还是歇息吧。”
他摇了摇头,道:“我到门前看看。”自己勉力走了出去,春妮和张龙赵虎小心翼翼跟在后面,他在门口的花圃站了一会儿,看着小鱼儿种的药草,和她亲手植的桂花树,又伸手摩挲着那树干和绿叶,唇边露出一抹温润的,甚至是带着些甜蜜的笑容。
看了花和树以后,他继续朝西走,张龙和赵虎对视一下,那是小鱼儿的厢房。果然,展昭走到小鱼儿的房前,看着自己亲手做的秋千,在夕阳下空荡荡的静止着,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他静静地看了片刻,又往门上推了推,门立刻开了,他微微笑着轻声道:“这丫头,总是不锁门,不长记性。”
沈晗的房间还是稍稍有些凌乱,几本话本小说随意的放在桌上,往常展昭见了,总要给她收拾,展昭酷爱整洁,见不得她随手乱放,这一次,还是习惯性的帮她拿起来,放在书架上,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是从书架上拿了下来,依旧像刚才一样,散乱的放在桌子上。
这些距离已经耗尽他的力气,他走回去的时候,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回去的。春妮急忙上前搀扶,他摆摆手,努力使背形依旧笔直如剑,只是到了自己的房里,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动了。
春妮赶紧铺床,又对张龙赵虎说:“麻烦两位请公孙先生来一趟,师兄的药里可能有几味要换,还得有劳公孙先生。”
公孙策和包拯同来时,展昭已经躺下了,看见他们,挣扎着要坐起来,包拯立刻近前相扶,看着那一丝血色都无的脸色和依旧宁静的眼神,心头如针扎一般。是他,把这逍遥江湖的年轻人引入官场,随后他出生入死,夙夜辛劳,公义前,私情后,一次又一次的忍辱负重,甚至一次又一次的,把小鱼儿也拖入风波和漩涡。他的心痛,心伤,包拯能够了解,却爱莫能助,而朝廷要他完成的任何任务,哪怕刀山火海,他也从不推脱。热血,豪情,忠肝,义胆,他都具备,可是为什么上天一次又一次的,来考验他?
“展护卫,本府已经从白五侠那里知道了一切。你放心,小鱼儿姑娘本府疼爱如女儿,一定会好好安排她的。你的病情,开封府上下会瞒得铁桶一般,不让小鱼儿姑娘知道半分。”
展昭安慰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大人,趁着展昭还能动,属下想把她的婚事给办了。”
刚才包拯已从白玉堂处知道了展昭的心意,为难的沉吟道:“展护卫,急切之间,要到哪里去给小鱼儿姑娘寻找婆家?而且,展护卫也知道小鱼儿姑娘对展护卫的情意。”
“属下心目中已有人选,相信这个人,能够照顾她一生一世的。”
沈晗在甜水巷的房子里收拾换洗,耽误了一些时间,想着要错过开饭的时间,便自己在外面随意的吃了一点,等到回到开封府时,已是明月高悬。她一进门,便看到赵虎,立刻嗔道:“赵虎,你今天不当班还偷懒,我一个人种了两棵紫茉莉,累得要死。”
赵虎很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没作声。沈晗奇怪道:“你今儿怎么这么乖?不和我斗嘴啦?是心虚了吧,明天罚你去龙津桥那边买早食给我吃。”
“好好。”说完了好,赵虎一溜烟的起身就跑,沈晗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和往常一点儿都不一样,但也没往别的地方想,自己往院子里走。每次一回来,她先要到展昭的房里待一会儿,这次也不例外,可是她竟然见到了展昭房中的灯光!沈晗不能置信的,揉揉眼睛,再看了一遍,果然是橘黄色的灯光,映在窗纸上。她的心蹦蹦乱跳,不能自已,猛地一阵疾跑,到了展昭的房前,急速推开门,唤道:“大哥!大哥!”
展昭坐在桌前,宁静的微笑着,那是世界上的花儿都开了。还是不忍啊,还是想见到她,还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平凡人。四目相对,沈晗又惊又喜,又是难过又是气恼,眼泪刷的流下来,道:“大哥,你到哪里去了?一去就是三个月,什么消息都没有。我急死了,想死了,难受死了!大哥,你坏死了!”
“傻丫头,展昭不是回来了?你急死了,想死了,难受死了,那现在和展昭说话的是谁?”清亮的声音,依旧和煦如春风。
“坏大哥!”沈晗继续哭着:“人家说,人家说,反正我不信。我知道大哥把我送到常州武进大嫂家是有深意的,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是让我等的日子不太难熬是不是?可是,这儿有大人,有公孙先生,有张龙赵虎他们,还有我们以后甜水巷的家,这儿才是我们的家。大哥,所以我要在这儿等大哥。我酿了很多梅子,大哥喝酒时可以放在酒里,还有,大哥,甜水巷的房子我已经把家具给置办好了,还种了很多花,还有一颗好大的香樟树,还有好几棵桂花树。还有很多很多漂亮的东西,大哥,你一定喜欢得紧。”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展昭皆含笑听着,大眼睛里满是疼惜的光芒。
“大哥,你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布置我们以后的家了。二楼有好几个房间,你选一个做书房好不好?还有,马大嫂说,那楼上,楼上……。”她忽然满脸飞霞,羞涩的捻着衣角,说不下去了。
“楼上怎么啦?”喝了公孙先生的药,有了些精神,特别是见到沈晗,展昭感到不那么难受了。他甚至有种错觉,也许,也许“忆昔”不会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