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手听罢,也叹道:“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血肉之躯,想当年落地之时,父母不知如何的欢喜,没想到到头来这一幕,真是人生莫大的悲剧。老朽六十多岁,倒是有四十年在宫里当差,宫里的日子还算平静,看到的人世悲欢离合,还不及展护卫来得多。展护卫,以前你就有南侠的盛誉,可见侠义心肠,热血肝胆,当年你在御书房和今上说的那番话,时隔两年,老朽犹记得清清楚楚。”
正巧走到转弯处,有几个台阶,展昭伸手扶持大国手缓缓的走着,听了大国手的话,淡淡的一笑:“南侠的虚名,原是江湖中的朋友抬爱,展昭实在惭愧,只是做了一点平常的事,实在是不值当什么。当年在御书房那番话,展昭脱口而出,是莽撞了。包大人事后也批评展昭僭越,”他的嘴角浮现出一缕苦笑:“展昭这在江湖上行走养成的性子,有时总改不了,在这官场上沉浮,也觉得格格不入。”
在江湖上养成的性子,就是“侠”吧。热血沸腾,忠肝义胆,确实有时不见容于这晦暗莫名的官场。但,大国手明白,朝官中正直的官员都对展昭影响颇好,比如范仲淹,欧阳修,苏舜钦等,当然,依附于张尧佐那一派的肯定对展昭看不顺眼,王拱辰就当庭指出,展昭出身草莽,非武举恩科出身,取士之途不正,天下人心难服,不宜委与重任。欧阳修针锋相对,对答道,展昭文武兼修,乃是难得的人才,不应拘于出身来历,昔日唐太宗科举取士,在午门城楼上看到进士们鱼贯进入朝堂,高兴的说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可见圣上求贤若渴。况且凌烟阁的二十四位功臣难道都是科举出身吗?正因为今上有眼光,有心胸,所以方有展昭这样的俊杰入仕,也可成就千秋万古的一段佳话。
欧阳修和王拱辰是连襟,却甚多嫌隙,政治观点也是南辕北辙的。但欧阳修文采颇好,口才也是舌吐莲花,王拱辰被他说得讷讷无言。这番争论最后以欧阳修胜,当然,胜利的原因是因为今上是喜欢欣赏展昭的。但,这个来自江湖的年轻人,从此成为人们瞩目,议论的对象。好在他以明月朗照般的心胸,正直无私的行为,和出生入死舍身忘己为这朱衣朱裳增添了千钧之力,堵住了悠悠之口。
“展护卫,时间久了,自然就会适应。”大国手和缓的说:“老朽的年纪,能当展护卫的祖父了,有几句话,也算是倚老卖老了,也不知当不当讲,展护卫莫要嫌老朽啰嗦。”
展昭谦和道:“大国手请讲,展某自当聆听。”
“老朽虽然这四十年一直在御医院供职,但是官场上的事耳闻目睹,也听见了不少。有些事,”他摇了摇头,道:“还真是想不出这就是身着锦绣服装,饱读诗书的大人们做出来的。但,在朝中,每个人都不是独立的人,后面就有一大帮千丝万缕的关系。得罪一个人,可能就是得罪一大帮人。包大人为人,是再刚直不过的了,好在他得罪的人多了,名声传出去了,也变成每个人都得罪,每个人都不得罪了,大家也不敢拿他怎样。只是,总有衔恨的人,知道展护卫是包大人的得力助手,难保不会恨在展护卫身上。展护卫,殿前司的人都是武人,没有文官那么多心眼,展护卫还是做得自在的。只是,有些人,展护卫要记住,敬,而远之。你为人坦白,刚毅,满朝文武都是知道的。但人总有朋友故旧,展护卫,小心谨慎,切莫卷入宦海风波。说得少,做得多,谨言慎行,这是为官的自保之法。”
他说了一大段话,展昭认真的听着,明月的光照在这个年轻人的铠甲上,泛起缕缕银光,沉静的黑眸中,闪烁着若有所思的目光。大国手见他沉默不语,不由担心他有点不快,道:“是老朽唐突了,展护卫,你只当作耳旁风,不要放在心上。”
“不不,”展昭忙说:“展昭受教。只是,”他微微一笑:“这官场上的风波,不比江湖上来得平静。这几年,展昭也收性了不少,许多看得惯看不惯的事,也就是一笑置之了。展昭想,还必得好好的雕琢磨练,才能站定脚跟。当年,包大人引荐展昭入仕,只是想为黎民百姓做一番事业,有些事倒是没想到。大国手的这几句金玉良言,展昭会好好的记住。”
不知不觉的,走着说着,御医院已经到了。大国手将小黄门手上的灯笼递于展昭,嘱咐道:“展护卫好走。”
“是,大国手好歇息,有劳。”
这个年轻人转身向后走去,大国手倚门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沉着,清瘦,又坚毅,刚强,就如浊世中一朵青莲,一竿修竹,自有他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