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都是五年前的事儿了。
五年前,若萤方才三四岁,对于世事一概不知不明。
据说五姑奶奶当年走的时候悄无声息,而此番回来却声势浩大,这摆明了是要给自己的爹娘兄弟以及家门争脸炫耀。
由此似乎可以想象,五姑奶奶这几年过得相当不错。
一夜如一年。
翌日早饭后,叶氏领着四个孩子往前头去给老太太请安。
紧赶慢赶,过来得还是晚了一步。
还在二门上,就听见了大花厅里的欢声笑语。
翠围珠绕、铺锦列绣几乎淹没了老太太的身影。
第一眼,先就看到一个富贵逼人的少妇。此刻她正紧挨着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两个人手拉着手儿,正絮絮地说着别后相思、山高水长。
老太太的眼圈儿有些红,分明是刚才哭过了。少妇一边拿帕子给她拭泪,一边低声安慰着。
老太太的另一只手边,一向都是个很敏感的位置。平时基本上都是二房的若芝坐在那里,因为她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女。
可是今天,坐在那里的人,却换成了四房的宝贝闺女若莲。
正在裹脚的若莲动弹不得,进来出去都需要婆子抱着。裹脚这期间,汪氏教给了她不少的道理,这使得她看上去要比素日沉稳懂事多了。
老太太的几个丫头:春和、清夏、满秋、小暖,鹄立在侧。清一色的高顶髻,插着珠花。身上穿的是柳色绢布交领衫子,腰带扎束出细腰袅袅。湖蓝色褶子长裙,一眼望去,宛若临水杨柳,春意盎然。
再往后,则是几个跑腿做杂务的小丫头,梳着双髻,穿短衣长裙。
榆木美人形花几上,文松腾烟、蕙兰葱郁。荷叶式六足香几上,莲花铜香炉里,檀香隐隐。
粗粗望去,摩天接地的博物架上,似乎又添了几样玩物。
那都是四老爷钟德略孝敬的。
朝南的花窗,新糊了轻纱,如同一泓春水,清明透彻,能将外头的人看的清清楚楚。
青砖地面新打磨过,光鲜如鉴。
但这些都不如五姑奶奶带回来的那三口大箱子抢眼。
一个婆子正对着打开的箱子清点礼品。有龙山小米、北园蒲菜、明水稻米、平阴玫瑰、东阿阿胶、商河老布、干贝、鲍鱼干、还魂石文房 ……
大抵都是些土特产,但对于自小生长于斯没什么见识的孩子们来说,很多东西听都不曾听说过,更加想象不出来什么模样。
因此,随着物品逐一被展示出来,无数眼睛眨也不眨,无数张脸上充满着艳羡与惊叹。
这三大箱东西固然很吸引眼球,却还不如五姑奶奶钟德良好看。
要看一个女人的身份,看她的头面就知道。
戴的是银丝狄髻,上头几乎插满了首饰:钿儿、分心、挑心、满冠、掩鬓、花簪、珍珠串围髻一应俱全,样子都是应季的虫草花卉以及象征福禄寿喜之类的吉祥纹样儿。
耳戴丁香,杂珮在领。端茶之际,露出纤纤素指上的两枚戒指,红红绿绿的宝石有指肚大小,光熠熠,令人目眩神迷;沉甸甸,令人感慨万千。
上身穿着石榴红地蜂赶菊掐金牙子立领长袄,下着白色万字地花鸟竹石绣纹底襕马面裙。
别人倒还好,若苏一看到这条裙子,眼睛就有些异样地光亮。
“绣工真好!”
她的自言自语落在若萤耳朵里,便不觉多瞅了两眼。可惜她于女红上甚是了了,若苏所谓的好,她觉得很无所谓。
五姑奶奶这次带来了一个婆子、四个丫头,俱是气度不凡的。
同样都是伺候人的,可在感觉上,姑奶奶的人就是要高上那么一截,站在人群中,也更容易被一眼辨识出来。
如果把合欢镇比作一个池塘,那么,济南城无疑就是汪洋大海,既然是济南府下来的,形容举止肯定不会和乡下人一样。
叶氏的到来给热闹的场面稍稍降了下温。
迎着若苏姊妹,五姑奶奶目光如炬,只一眼,就把几个孩子打量了个遍。
“三姑娘这么高了啊,”五姑奶奶的微笑含着审视的味道,“我记得六姑娘和莲儿是一年生的?”
“可不。”汪氏在老太太跟前还是很有些分量的,“我们这个要大半年。”
五姑奶奶的视线再度在若萌和若莲之间走了一趟,感觉前者像是亭前新竹,而后者则宛若案头宝树,各有千秋,倒也没法儿相提并论。
若萧年纪太小,说话都要人教,自然地就容易被忽略。
他也知道今天情况特殊,从昨天到方才出门前,母亲不断叮嘱他,要少说多看别乱动。
因此,他便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像个被束住手脚的小猴子,只两只眼睛不解地东张西望。
视线转到若萤身上,五姑奶奶的眼神就有几分犀利,脸上也没了什么笑意。
“拼命四郎”的传说沸扬在大街上,以此种方式扬名、让钟家成为笑话,这实在是钟德良所不愿接受的。
这么明显的不待见,若是若萤还看不出来,那她可真就是个傻子了。
好在她从没指望要得到老太太等人的恩惠,因此,这屋里的人是好是坏,跟她没有太多关系。
只要别惹到她,一切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五姑奶奶的世界她进不去,也没那闲心去揣摩,可是,对面二姑娘钟若芝的所思所想,倒是很能排遣她此刻的无聊。
事实上,若芝很不爽。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本该属于她的荣光忽然不见了。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五姑奶奶拉去了,她不嫉妒,也没有任何的意见,毕竟那是长辈、是老太太的宝、是尊贵的存在。可是,那个象征身份荣宠的位置,怎么可以说换人、就换人坐呢?
钟若莲算什么?小毛孩子一个,人事儿不懂,跟人说话,驴唇不对马嘴,坐上去是要告诉世人,钟家的女孩儿就是这样的气质德行么?
就因为小姑姑对她多说了几句话、多笑了一会儿,所以她就变成了宠儿?
老太太宠爱小女儿,爱屋及乌,连带着小女儿看中的阿猫阿狗也成了香饽饽?
还是说,之前对她钟若芝的疼爱,都是假的?因为她没有娘,所以才要做出格外怜惜的样子来,以证明自己的慈祥善良?
听说,老太太不是善茬儿,不然老太爷身边怎么会一个姨娘也没留下?以前她还不信这话,照今天的情势看,老太太根本就是个嫌贫爱富的。
明面上是五姑奶奶喜欢若莲,实际上呢?也许,老太太老早就想让若莲坐到那里,也好表达出自己对最有孝心的四儿子的器重。
一定是这样的!
看看那个博物架,近段时间来新添了好几样东西,全都是四婶娘送的。晨省昏定,老太太总能跟四房说上好一阵子的话。
倒把她这个一向最顾惜的孙女儿闲置起来了。
PS:名词解释
1头面--明朝妇女的常见装扮,头面一般与荻髻的同时出现,插在荻髻上。荻髻谁都可以戴,由黑色或金色的丝网制成,可套在头上。即使没有钗簪,梳好的发髻套上金银丝制成的荻髻,也是可以出门见人的。
一套荻髻头面一般包括顶簪、分心、挑心、鬓钗、花头簪、掠子、耳挖、掩鬓、围髻、钿子、满冠、额帕等。
2围髻--又叫云髻、络索儿、箍儿,是一种纺织品做成的发箍,上面委以金银饰品,可围着发髻盘一圈作为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