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显颇为认真地仔细想了想:“好像见过,好几次在山里看见一个放牛的,就跟你说的一样,长相确实挺可怕。”
“应该就是他了。就他那个样子,能洗好不?”
大显语重心长地安慰她道:“那不是疮,也不是癣,怎么可能管用?要能洗好,师父师兄们早就去帮他驱邪除厄了。我跟你说,只要不是胎里带的,就像痣,那个去不了,其它的像桃花癣、伤口溃烂脓肿、疥疔,脚上走火有泡,洗洗就好。——你不信?”
“哦。”若萤心不在焉地应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里忽然就跳出了火苗来,“我有个法子,大概能给你赚点灯油钱……”
……
杜先生慢慢直起腰来,一边抓着衣摆擦汗,眼光掠过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两个人。
一个单纯的孩子,一个跟孩子一样单纯的和尚。
因为有共同语言,所以才会谈得拢?
他很好奇,那两人究竟凑在一处说些什么?大显那个呆子,平日里就跟给抽了筋、脱了骨似的,要死不活的模样,让人看着就怄气。
可是,说也奇怪,只要若萤这孩子来了,他立马就跟打了气的皮筏子似的,整个人都鲜亮了起来。
他并不认为大显是一个光靠一个馒头两片咸菜就能救活的人。
然则若萤给他心里注入了什么东西呢?
小孩子家,能有什么?
可就是这个小孩子,近来却让他有些看不懂了呢……
这座寂寞的山,似乎只要有若萤在,就变得活泼有趣了。
虽然她话很少,可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好像一阵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有花红柳绿枝叶摇曳。
随便一处,只要她往哪儿一站,就会给人一种此间主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错觉。
杜平章很清楚,那是一股“气”,一股这个年纪鲜该有的气质,一种只有在历经沧桑的过来人身上方能看到的气息。
他为此感到疑惑,却也怀疑是自己多想了。
小孩子,凭他再出色、再特殊,能达到哪种境界呢?
或许,这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结果吧?
要说钟家,至少在他看来,也不过了了,而庶子钟老三更是没什么好说的。
三房的几个孩子,似乎也并无奇特之处,丢进人堆里,也很容易被忽略。
但也许只是他的片面看法,毕竟,他对三房的了解并没有多深。
钟老三一共养了四个孩子,头尾是妾的,中间俩女孩儿是正室的。
几个孩子中,老大若苏是个好姑娘,这得益于叶氏自幼手把手的教导。不但言语举止温和谦逊,女红更是没得说,尤其是刺绣,小小年纪,已然四方闻名。
但凭着那一手好针线,将来也不愁嫁不出去。
老三若萌,在钟家“若”字辈的女孩子中,排行老六,其母叶氏惯于称呼其为“萌六”,虽说是叶氏亲生的,却似乎更多地沿袭了钟老三的一些跳脱气质,而那份见之可喜的清澈灵秀,要说是香蒲姨娘亲生的,相信没有人会怀疑。
老四若萧,虽是庶出,但作为三房唯一的儿子,自幼便被寄予了厚望。为了好好教导他,叶氏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吃喝拉撒,无时无刻不亲自看顾。
只是他现在还小,要长圆、长方,还得慢慢看。
算来最最奇怪的大概就是这二姑娘了若萤了。不但在三房,就是在钟家同一辈的所有孩子中,她也是个异类:不上不下、不长不短、不冷不热、不声不响、不伦不类。
还有——
莫名其妙。
一直以来,她都给无意识地忽视了,因为她看上去很傻、很呆。
如果没有对比,确实。
但若是看眼前的情景,却不由人心生纳罕。
如果说她真的蠢呆,那又该当如何解释大显的心智呢?能够言笑晏晏的两个人,总不至于相差太多吧?
杜先生摇摇头。
他想从记忆中对若萤的轮廓做出一个大概的描述,却发现这孩子留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浅淡。
她是个女孩儿没错,但是,经过那惊世骇俗的一撞,现在在合欢镇上,她已经变成了“拼命四郎”。
不期然地,人们对她心存忌惮。
都说她比男孩子还野蛮。有闺女的人家教育自己的女儿,就爱拿她来做反面教材。
她的一举一动都跟时下的女孩子不同,就没见过她戴过花或爱慕过漂亮衣裳。反倒是一味地喜欢舞刀弄棒、上树跳井,哪里偏僻哪里危险,往哪里去。
如果不是傻,那会是什么?
她依然话少得像个哑巴。
但不声不响不代表胆子小。
想她那么淘气,身上的疤痕必不会少。
她在外头的这些经历,不知叶氏是否知道?
杜先生眯起眼,使劲地想象着那孩子的长相,眼前却只有一个大大的空顶帽,一层短短的白纱飘啊飘,好巧不巧正遮住了她的面目。
透过白纱,她能看得清别人,别人却看不到她。
才七八岁的孩子,从外形上看,很难分辨出男女。在穿着上,她一向随意,并不像寻常的女孩子那样,非常在乎肌肤LUO露。
她就算是光着大腿、袒着半个胸脯,都浑不在意。
若苏的旧衫子穿在她身上明显有些大,松松垮垮的,越发显得她很瘦小。
几乎没见她穿过裙子,两只裤管经常扎得紧紧地,那双天足就格外地刺眼。
这么大的女孩子,还有谁没有缠脚?现在不缠,后头知晓人事儿了再缠,就算是拿一堆好吃的哄骗,只怕也不会释怀。
“怪胎,怪胎……”
杜先生情不自禁地连连摇头,怎么甩都甩不开那个“英姿飒爽”的影子:别的女孩子,都随身携带着针线包荷包,她倒好,瞧瞧,腰上别着、挂着的都是些啥东西?
猪皮鞘里,是白花花的匕首;猪皮囊里,是精神抖擞的竹箭;粗麻布斜挎包里,绝对没有女孩子该有的东西。
这可不是瞎猜的,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他曾经检查过她的背包。
他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知道,若萤也曾背着他,翻看他架子上的书。
看书……
这又是一处令人费猜的不同了。自从此番清醒过来后,这孩子似乎就开了窍,对于读书做学问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她居然能翻看他的书!
他很好奇,究竟她都看到些什么、能认得到几个字?
他好奇得要命,却不敢贸然询问,因为怕惊吓到她。
他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他看得真真的,那孩子面上看似无害,却对他存有极大的戒心。
他至今都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令她起了疑心?
一个小毛孩子,到底在防范些什么?
“少年佳节倍多情,老去谁知感慨生。
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蒲酒话升平。
鬓丝日日添白头,榴锦年年照眼明。
千载贤愚同瞬息,几人湮没几垂名……”
想想三房眼下的境遇,朝不保夕的艰苦怕还要持续下去。要想把孩子们教养出息,叶氏,还有的苦吃啊。
PS:名词解释
白云无赖---出自宋代范仲淹《睢阳学舍书怀》:白云无赖帝乡遥,汉苑谁人奏洞箫。多难未应歌凤鸟,薄才犹可赋鹪鹩。瓢思颜子心还乐,琴遇钟君恨即销。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