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山距离合欢镇约有四里地。
山上的田地远没有坟地多。合欢镇所辖的三十个乡中,至少有六个,都选择在这里安葬亲属。
换言之,芦山就是块公共墓地。
墓地里多松柏、多荆榛,多野兔飞鸟。
山风吹过,松涛如雷,如呐喊,惕厉惊心。
在连绵成片的坟冢当中,钟氏的祖坟修建得相当气派,大有金鸡独立之势。
钟家数代不枯,据说很大程度上缘于祖坟选的好。不论是“朱雀、玄武、青龙、白虎”齐备的四象,还是龙、砂、穴、水、明堂、近案、远朝的格局安排和讲究,都经过高人的指点。
坟地是孩子们的禁地,进入坟场的孩子,脚下必定要踩着俩铜板。
若萤打算哪天抽个时间,好好瞻仰一番自家的祖坟。
一道高大的花牌楼,是邑与野的分界,正好位于芦山和合欢镇的中间位置。
这是一座单檐四柱三开间的石牌楼,牌坊正门左右各踞一只石狮,背面衬有一对坤石。
从牌楼的屋顶、檐下斗拱、梁枋、基座一直到斜撑在地上的八根戗柱上,全都刻有图案。中央开间的枋子上祥云朵朵,枋子下面则雕着飞鸟与花草,牌楼正中雕着“春风化雨”四个隶书。
这座牌楼是钟家现任当家钟老太爷的父亲修建的,历经几十年风雨而依然屹立不倒,似乎也昭示着钟氏一族的强盛昌隆。
刚过牌坊,一旁的茂草密林中连滚带爬冲出来七八个孩子。一色的头戴柳条帽,手持标枪、木棍,在大路上一字排开,手叉腰、头高昂,霸气威武,不用开口,已是意图昭然。
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因为喊出来的口号虽然参差不齐,内容却不差分毫:“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说话间,十多只眼睛直勾勾、火辣辣地盯着若萤身上的包袱,手中的枪械在地上杵得嘭嘭响。
委实气势夺人。
这要是换成一般的孩子,差不多就该丢盔卸甲、逃之夭夭了。
但若萤却只觉得好笑。
她微微抬起下巴,阔大的斗笠下,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满含着轻蔑与冷冽。
当头的大孩子,约摸十一二岁,若萤认得的,是四婶汪木兰的亲侄子,合欢镇最有名的汪屠的宝贝儿子,人送外号“汪大胖”。
这小子仗着家里有钱有势,自小就不务正业,拉帮结群成天在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永远都是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街上的人没有不恨他、不嫌他的,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因为当爹的汪屠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当姑的汪氏更是觉得能够一呼百应、从来无人敢于欺负乃是做人的本事。
有是非不分的家长撑腰,越发助长了这小子的嚣张气焰。
与其说合欢大街上没人屑于跟他一般见识,倒不如说慑于他爹的不怕死和他姑姑姑爹的财势逼人,没有人敢对他指指点点。
乡民们私下里都说,按照这个成长趋势,这小子总有一天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地方一霸。
这些话,王大胖多多少少都听到些。
他为此感到得意,从小他爹就教他要成为人上人,就像是钟里老那样,只要成为地方上的老大,就能主宰他人的生死。
这是他的人生目标,无时无刻、他不在为此而努力:培植势力、网罗手下、壮大声威、无处不在。
呐喊声过后,出现了短暂的面面相觑。
眼前这小子似乎对他们的阵仗无动于衷?
王大胖定定神,下死眼地地瞅了瞅,终于确定了眼前这只“肥羊”的身份。
“原来是拼命四郎哪!你居然不怕咱们?为什么不怕?是因为傻得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胆子就有那么大?都说你很厉害、不怕死,是不是真的?”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的那一群喽啰立马为他摇旗呐喊:“大哥才是天下第一!”
汪大胖满意地点点头,摆出一幅大度的架势,命令若萤:“看在咱们都是亲戚的份儿上,我就抬抬手,放你过去。不过呢,你得把东西留下来。兄弟们忙活了大半天,做大哥的,总得犒劳犒劳他们不是?”
“放下武器,饶你不死!”
孩子们狐假虎威地异口同声。
若萤不仍旧声不响,反手把背上的小号弓箭给抽了出来。
这把弓,是父亲做给若萧抓周用的,虽然东西不大,但对于六材的选择,却倾注了他不小的心力。
但是,若萧对这个毫不感兴趣,倒是若萤用着很趁手,就自然而然地收归己用了。
跟这把小弓配套的还有十支小箭。
这几只箭可不是哄孩子的玩意儿,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利器”。选取的是三四年生的劲竹,经过烘烤,去了水分、定了型,又用砂纸细细地打磨过,箭尖更是锐利得能够开膛破肚。
若萤曾经拿那些到处乱跑的不知道谁家的鸡鸭练过手,一箭穿身,干脆利落、大快人心。
当然,这种事儿都是在暗处进行的。
当死了鸡鸭的人家满大街追讨凶手的时候,感同身受痛斥宵小的叶氏做梦都不会想到,真正的凶手其实就出在自己家里,而她唾弃指责的“坏种”,正是她亲生的闺女。
若萤从腰侧的猪皮袋中,剔了一支竹箭。
说实话,她有些期待。平时,她的训练并不少,但是拿人做靶子,今天却是第一次。
不知道该射哪个地方呢?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话听起来很豪迈,实际操作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除非射的是一个草垛,怎么射都不会叫不会跳更不会有人跟她秋后算账。
她要面对的不是寻常的敌人,这胖小子代表着一股涵盖合欢大街的极强的势力。
要怎么做才能既震慑住对方,也不至于给爹娘招惹麻烦呢?
兵法常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战而屈人之兵,善矣……
还有人说,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不审势,即宽严皆误……
这些话,都极有道理。
看见她搭箭上弓,不慌不忙如入无人之境,汪大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握紧拳头色厉内荏:“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不是要较量胆量么?
若萤缓缓拉弓,箭尖缓缓划过面前的一干顽童。
“你敢!你敢动我一根毫毛试试,看我爹不宰了你全家!”
进退两难的汪大胖紧绷着身子,脸色又红又白。
游弋的动作骤然停止,若萤眯起了眼睛。
她最恨别人拿她的家人作为要挟。在她看来,两个人不管有多大仇恨,就该在两个人之间解决。哪怕是把对方打得缺胳膊少腿儿,也是情有可原的,起码落个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但若伤及无辜,则就是罪过了。
汪大胖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却能为害一方,所仰仗的不过是当爹的汪屠的凶悍无理,以及背后富甲一方的亲姑姑汪氏,以及汪氏背后的地方名门——钟家。
从来狗仗人势最可鄙。
这种人、这种风气若不能及时予以纠正,任其猖獗下去,再大点儿,指不定要怎么祸害一方呢。
没有谁是无所畏惧的。如果不是因为心中惧怕,汪大胖何以会瑟缩成那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