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鬼火、即使是没有温暖的火焰,也会照亮人心里最黑暗的地方、也能指明一条道路,不管是阳世还是阴间。
腐草幻化而成的萤火虫,前生后世判若两人,但是传递出来的那份坚强不屈,却让人为之一振。
若萤。好像萤火虫一般,即使生命短暂,即使暖不了身体,也一定要让人记住刹那存在过的光芒。
“萤儿……”
这是她给取的名字,这是她亲生之女的名字,是在出生很久之后才给确定的称呼。
“嗯。”
叶氏愣怔着,直到那个小小的人影站在了眼前,她仍旧有种大梦未醒的感觉。
眼前确实是她的女儿。
洗得发白的青绢袄裤儿,微微松散着领口。头上的俩总角好像是乱草中的鸟窝。红烛下的面庞瘦得不满一巴掌,显得眉眼特别深。
像两口深井,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光明与黑暗。
叶氏颤巍巍地拉起她一只小手,温温的,软软的。顺着芦管一般的手腕看上去,薄薄的嘴唇像是笔直的刀锋,无论是上扬还是下旋,勾出的弧度都是叫人心怀忐忑的意味深长。
这样的面相,委实有点温和不足、威严有余。
可能是她还不习惯于这样的一幅面容。日夜背负着生活的繁琐与辛苦,使得她根本没有空暇去仔细地端详着个孩子。
一个原本就要放弃、从来不曾当作正常人的孩子。
但是此时此刻,叶氏没有闲功夫去琢磨算命先生的判词,什么“死不死、活不活”,什么“看开一点,生死一样”……
一旦辨明了眼前的人,她终于放心地把女儿揽入怀里,一开口,先涌出了两行热泪:“你个坏东西,可吓死为娘的了……”
时隔一年多,钟家四姑娘的回魂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但却振奋了三房的精神。
首先,出门去再也没有那些恼人的同情了。再者,也算是将兄弟间的一场矛盾作了一个终结。不管彼此心里头是否还存有罅隙,至少,明面上大家又是客客气气的一家人了。
晨起问安的时候,叶氏少不得带着新生的闺女给各处行礼。
先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那边不多不少就一句话:好了就好。
然后就是钟家未来的当家人——大太太冯氏。
叶氏教闺女:“跟大伯母说,我错了,以后再不那样鲁莽了。”
“哦。”
若萤面无表情地答应着,有板有眼朝冯氏作了个长揖。
冯氏才喝到嘴里的茶险些喷出来,手指着面前的小人儿,音儿都岔了:“这是谁教的?这是四姑娘、还是多出来一个四郎?”
二房邹氏“扑哧”就乐了:“这一觉睡得太久,我们四姑娘是不是忘了很多事儿呢?”
四房汪氏却是若有所思,上下看了看若萤,转而问叶氏:“三嫂,听说你们家萧哥儿的学问,现都是四萤在教?”
叶氏先向自己的大嫂赔笑道:“许是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之前教的,还要熟悉熟悉。”
转向汪氏,客气道:“什么学问不学问的,她一个小孩子家家,能知道多少事儿?不过是姐弟俩感情好,那小的有样学样罢了。”
“说的也是。”一向最善于圆场的邹氏点着头儿道,“要说学问,去问大爷二爷,现成的俩秀才,什么不知道?别的不敢说,教个小孩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话落在冯氏的耳朵里,自是十分受用。
她的两个儿子若英和若芹俱是有出息的,这为她在妯娌们乃至街面上,都赢得了极高的推崇。
汪氏之女若莲素来敦厚老实,遂笑着替若萤纠正:“四姐,你那样是不对的。只有男子才那样行礼。我们女孩子,是这样。”
说着,示范了一个万福礼。
她今年七岁,跟三房的嫡次女若萌是一年生人,生日比若萌早了半年。平日里,跟若萌很是友好。
四房从商,习惯于锱铢必较。人情往来上,盘算极为清楚,对己没有帮助或好处的,从不屑多看一眼。但在子女身上,却一味地只是纵容、溺爱。
三房家境不好,四房看三房,一向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可是,因为自己的宝贝女儿喜欢,老四夫妇爱屋及乌,便对也若萌另眼相看,两下子见面,倒是一直和和睦睦的。
对于若莲的指教,若萤充耳不闻。
见她依稀还有些呆相,怕她吃亏,叶氏身边的若萌挺身而出,回应若莲道:“我二姐忘记没忘记,是她的事儿。你是做妹妹的,没有教导姐姐的道理。”
若莲在她这里从来占不到便宜,当下委屈地嘟嘴道:“我不是怕四姐姐忘了嘛……”
“这些事,学学就会了。四妹妹过来,到二姐这儿。”
说话的是钟若芝,她是二房的庶女,也是二房唯一的孩子。
她生母曾是老太太跟前最得意的丫头,年纪大了,没舍得发付出去,就给了老二钟德武为妾,上下皆呼“二姨娘”。
在生若芝的时候,二姨娘落下了毛病,一直缠绵病榻。在若芝八岁那年,过世了。
那个时候,若萤、若萌、若莲和若萧几个孩子,幼的幼,未出世的未出世,并不清楚这件事。至于这位姨娘长什么样子,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在传说中,这位姨娘是极为出挑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不光老大几兄弟眼馋,据说就连老太爷,也曾动过心思。
结果就有一年仲秋节,老二喝多了,歪在老太太的大炕上歇息。若芝她娘奉老太太命过来叫人,被二老爷借酒给扑了。
母婢不可欺。为此,老太太气得不行,连捶了老二数拳,罚去祖宗祠堂跪了一天,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把若芝娘拨给了二房。
平白得了这么个大片以,这让老大钟德文暗地里气愤不已。面上,则为自己亲弟弟的这种举止感到不齿,僵了将近有半年时间,兄弟俩见了面都不说话。
那段时间,老太爷张口闭口都是“狐媚、祸水”二字。因为美色,兄弟反目,这不是祸水是什么?
但是,若芝的存在却淡化了这段家丑。
她很好地秉承了她生母的美好:高挑、美丽、顾盼玲珑、善解人意。不管摆到哪里,都是一幅好画、一件好物,能给人长脸。
于是,老太太就格外地喜欢她。
大房的若兰是钟氏若字辈中的长女,且又是嫡出的,论人品相貌,都不差,可就是不如若芝这个庶女吃香。
老太太心情不好,谁都逗不乐,偏就若芝一出马,不用开口,老太太先就笑容满面了;老太太认为不好的东西,别人都不敢说好,但是,二姑娘若芝说不好,就连老太太也是要跟着改口的。
凭这一点,几房儿媳、孙媳都是嘴上不说,心里嫉妒得要命。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各花入各眼,因缘摆在那儿,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听见若芝召唤,叶氏暗中推了闺女一把,含笑提醒道:“二姐叫你过去呢,听到没?”
若萤仍旧是“哦”了一声,只管一动不动看着对方:金钗之年的若芝,业已流露出成熟少女的妩媚丰韵。她的笑,得体大方;她的态度,矜持却又亲和。
既不冷,又不热,不远不近,让人说不出不是的同时,却也做不到亲昵随意。
这就叫少年老成吧?
若萤心想。
“过来呀。”
若芝越发地亲切了,那眼神却有几分冷。
在此之前,在这个家里,上上下下将近一百口人,还从未有谁公然否定过她。
敢情钟若萤这小蛮子想借此显现她的胆大包天?
她的念头才刚转开,却见若萤动了。
若芝暗中松了口气,目光重又柔和起来。
走了两步,若萤忽然住了脚,慢慢转身,甚是不放心地问叶氏:“娘,那一垄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