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一点点儿,马上能触到她了,可离凤再没有力气往前爬。四肢百骸充斥着疼痛,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只得停下喘气,连叫声“紫卿”也是喑哑模糊。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说什么也比不上与她携手并肩,生在一处,死在一起。
紫卿,你伸一伸手,我们再不会分开了。就像刚才崖壁间,你那样狠绝地割断白练,你说不会放任我在世间逍遥自在……我很欢喜,比你送我去琅郡找大祭司欢喜。你知道吗?每次你说那些狠话:什么“要带着我下地狱”,什么“让我给你陪葬”,什么“才不留给别人”,我都欢喜……
云瞳看着他的手在离自己只有一掌处停下,忽然想起在沧神庙里收到的那纸供招,阿凤说给赤司烨:他生无可恋,却不敢自尽,是为与太女殿下有约……山河破碎,一身污浊,痛不知何如,然以身侍虎,解救众生,也觉是件快事。云瞳眸中的光黯淡了下来:他从没问过凰都大火是谁放的,从没问过赤司烨是谁杀的,还以为那是因为爱我,不敢问,不愿问,嗬,其实……我今日当着他的面割断白练,割断了赤司烨的生路,还有什么可问的……但,阿凤,为什么,我以前总会想当然地觉得你是有那么一点儿爱我呢?
我看见邀凤阁里你到处摆放的纹屏,觉得那是你想同我一起过平定的生活;我看见你用来盛放爱物的妆匣,一条乌木翘头船,觉得那是你和我一样,忘不了旖旎缱绻的两湖之夜;我看见你写条幅“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觉得你是在鼓舞我,不以人生一时失意而忘却本心,要努力地担负起国家重任,为天下百姓造福。
原来,都只是我一厢情愿……你是在为赤司烨祈祷平安,是想坐船回去故国,是在时刻告诫你自己,相思之意,虽处逆海,万古不改。
寒露凝珠,或是岩壁滴泉,落到了离凤和云瞳的手边,一滴一滴,像眼泪在汇聚。经过冷秋,便是寒冬,心湖从不静,泪湖早成冰。去岁生辰,他寄来丰宁的礼物是亲手做的一副鞋垫,绣着碧水清波,在我心头搅起涟漪,情话也是惹人遐想:正长夜而不寐。
阿凤,你不知道,今日又是我的生辰,又是我和你独处。那一夜你失身给我,眼泪都流尽了;这一夜我为了爱你,也把气血都耗尽了。
一汩黏腻的热流自腹下伤口处涌出,云瞳知道那是自己的血,方才用身子垫着一只手压住,不敢动,一动怕就要魂随血出,再不能多看一眼她的阿凤。虽然他并不愿作她的阿凤,只想当别人的池敏,虽然这一生爱恨交缠,她终是不愿对他放手。
不愿放,是执念,还是爱?
又想起两湖,天明了,雾散了,他说“请相忘”,她淡然回答:也好。想起从禁狱回到府中,她等着他来解释,一回头却不见他身影,恼怒地差点踹折了百年银杏树,却又只摆了摆手:算了,由他去。又想起知道他吃檰梨避喜后自己那空洞僵冷的腔调:我也不是非要你怎样……口是心非,全是口是心非。
生命随着鲜血的流淌在渐渐消逝,云瞳感觉到了,忽然左手一探,搭住了离凤的指尖。
“紫卿!”离凤的心一下子就热了。
只一瞬,云瞳又把手移开了,移向破天匕,却只能碰到匕身。她紧紧握住,任掌心里鲜血淋漓,任气门处热流汹涌。
“紫卿!”离凤抖着,拼命想往她身边爬,全身却似被枷锁套牢,连伸伸手指,动动嘴唇也觉不能。
紫云瞳,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后悔不后悔?你统一六国的志向,你纵马山河的豪情,你说的“了却君皇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壮语,皆成黄粱一梦。割断白练,杀了赤司烨,算不算为月郎报了母父家仇。那阿恒和晚晚的冤呢,来不及去为他们伸了……小鬼,小讶,阿赢,一个个不知所踪……想对小白鸽再说一句情话,想对凌霄宫主道声抱歉,今生不能照顾他们了……想告诉清涟,万勿等候……想问莫莫一句为什么……
还有什么未了之愿?想给四位叔叔养老,想听三姐和清澄哥的儿女叫自己一声小姨,想每年带着菊花酒去给爹爹祭扫……还有那些与自己有过牵绊的男子,都辜负了呵……
便是为了他,为了他……云瞳的眸子变成了血红色,转向离凤。
“紫卿!”离凤的心缩成了一团:怎么了,你怎么了?
天空像扯起了黑色大幕,血眸像跳跃着的两蹙火焰,越跳越缓,渐熄渐烬。一层寒冰悄悄覆上云瞳千疮百孔的心,又随着脉息扑向四体百骸,由肩到腕,从膝及踝,封住了所有毛孔,堵住了生命之泉。
初生时谁不是双手紧握,想要抓住世间所有;离世前却是十指摊开,什么都要放下。不甘,不甘又怎样?
离凤呆呆看着云瞳的手捋着破天匕锋垂落,留下两道刺目的血痕,心到极骇已跳动不能。
“紫卿,紫卿?”
死神已在招手,却又玩笑似地拿起回光镜一照。忽然间,离凤看见他那强悍霸道仿佛会永远占有他保护他的爱人,歪下骄傲的头颅,对着他,展眉一笑。
“阿凤,若有来生……你我……不要再遇见了……”
两道黯微的红光“倏地”灭去,一颗闪亮的流星划过夜空,不知坠向何方。离凤心中的情弦骤然崩断,不能忍受的痛苦汇成一股灼热“哗”地喷出了他的喉咙:
“不!”
尖利的哭嚎响彻山林谷底,惊醒河川流瀑,震荡在天地之间。鸦飞兽走,风起花落,破天匕发出一阵哀鸣,似在唱和这一幕悲歌!
寒水剑忽然自鞘中脱出,铮铭作响,割破了沈励膝头;射日弓在骕骦马上轰然一震,戾声不绝,惊了前面孙兰仕的宝马;震魂鞭幡然变色,如血染红;弑神枪杀气升腾,破库而出。雪璃相府后院,不知为何泛起一树银光,上映星河,隔断牛女,惊动了正夜半观星的素问。
“你们看见了吗?”
……
“一颗星星坠下去了。”柳昔停下夜行的脚步,把包袱往怀里紧了紧。
……
六国八方,还未成眠的人们都呆呆仰着头。冯晚对空祈祷,李慕望空长叹,凌讶心头一片茫然。卡在石缝里的顾崇头痛如裂,病床上的清涟芳心不安,昏迷中的沈莫不知喃喃叫谁,摘下哭笑金刚面具的韩越问向桂月栖:“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你主子的消息?”
……
厚重的门“吱扭扭”一开。
聂赢的眸光从窗边移回,闭紧,他一点儿也不想看见玄诚荫那张布满龌龊笑容的老脸和那双永远泛着恶毒光芒的眼睛。
“小赢,我知道你醒过来了。”玄诚荫桀桀笑着:“特为告诉你一个消息。”
聂赢只觉心中一紧。
“紫云瞳,死了。”
屋中瞬间响起锁链颤动的“哗啦”声。玄诚荫满意至极,走上来掀起薄被,往里看了一眼,笑得更响亮了些:“不用装作不信,你也看见星斗坠落了吧,那是一颗妖星,将永沉渊底。”
……
昆山峰顶
圆通大法师拦下要给自己跪地磕头的从奕,温言劝慰:“孩子,你尘缘未了。”
从奕的眼眸便似一口枯井,没有半点涟漪:“我,已决意落发,请师傅收留。”
圆通大法师为难地朝道安看去,道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回身望向无边夜色:“今夜星坠,明朝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