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不过晚秋,深山早入冬寒,远树萧萧黄叶落尽,疏林空空莫不萧条,倒是还有几树苍松翠柏、零落散布在山间各处,不至于满山霜寒,太过孤凉。
平日,被密枝茂叶遮掩住的深山古寺、也终于得见天日,在变得稀疏空旷的苍茫群山之中、甚是显眼,无论是站在山下、还是山中何处,只需打望一圈,就可准确找到那座、坐落在半山腰之上的古朴庙宇。
一别数载,今日故地重游,青川未从香客常走的、前山青石板路上山,而是特意绕了一圈,从后山深处的无名小路、去的清远寺。
那是姐姐当年送菜上山惯走的小路,而这条小路,当年他被元州太守追杀时、姐姐曾带他走过。
虽然现在已是深秋落叶、掩了路径,但凭借着当年的记忆,他还是能轻松找到那颗、依旧病怏怏的老黄松树——他当年就是在这里等着后到的姐姐,然后带着他、去了一处隐蔽的石屋避难。
那处石屋他也去过,上面覆盖的黝黑藤蔓、依旧密密麻麻,将下方的巨石藏得严严实实,即便走至跟前,也难以想象在这之下、居然别有洞天。
他也曾拔开枯藤、进去看过,里面还是跟他多年以前、姐姐带他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睡过的木床、坐过的桌椅,就连桌上摆着的烛盏,都是他们当年离开前的样子,未曾变过分毫,只有地上的积灰厚了不少而已。
其实,在方才打开石门,看见石屋内满地积灰上、没有一个脚印时,他心里是有一阵失落的。
因为先他一步、到达清远寺的姐姐,没有来这处他们当年藏身过的石屋、故地看过,也不知是她忘了,还是只有他还记得、两人在这里的美好回忆,亦或是……还在生他的气,不肯来看。
回想至此,青川也已走到了清远寺后门。
他望着后门外、这条通往前寺大路的小径,又忍不住想起每每姐姐送完菜后,都会从这条小径离开下山,然后去城里为病母买药;
而他则会站在门外、目送着姐姐离开,即便姐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也不舍回去,就在这份对她刚离去的不舍中,他的心里早已开始期盼着、她的下次到来。
往事一经想起,就如开闸的洪水,再也停不下来,青川转过头来,看着这座他和姐姐缘起的清远寺,双脚不受控制跨过大开的后门,跟着回忆、故地重游。
站在清远寺后院里,青川环顾着四周,这里还是如他当年在时一样,一点也没变过,他记得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了姐姐。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与往常一样无聊得没劲的日子,因师父不准他随意出寺,而寺中前殿香客又多、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只好到离寺外最近的后院、打发下时间,看下外面的天高云阔、红尘热闹。
而也就是在那日,他偶然看见了、第一次随叶父来寺中送菜的姐姐。
那时的姐姐还是个木讷、胆小的小姑娘,拉着叶父的衣角、藏在他的身后,叶父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寸步不离,简直跟个没用的小黏包一样,无趣极了。
但过了几年后,也不知长大了许多的缘故、还是什么,姐姐再次随其叶父来寺中送菜时,整个人由内而外变了很多:大方、爱笑、嘴甜,常常逗得叶父、还有师兄们乐得不行,又聪慧机灵、还极有正义感:
见寺中有纨绔子弟对女施主、言语不敬,然后趁其不注意时,伸脚绊得此人摔得个四脚朝天,害其落得一身笑话、然后缩着头灰溜溜离开了。
而她这个“罪魁祸首”却在一旁,看得热闹、笑个不停,他当时就躲在暗处,第一次觉得……这个卖菜翁的女儿、有意思极了。
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许是出于寺中沉闷、太过无聊,他偷偷违背师父的叮嘱,在向独自在小湖边打水花的姐姐、现了身。
他到现在还记得、姐姐第一次看见自己时,那惊讶、失措的反应,呆站在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若不是自己及时拉住她、她恐怕早掉进湖里了。
自此起,他与姐姐才算是真正的相识,彼此双方真正地知道、有对方这个人存在。
行随思走,青川望着眼前一片如镜的平静湖面,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至、他与姐姐以前经常玩耍的小湖边。
湖边,那几块巨大的花岗岩石、依旧伫立在记忆中的位置,不曾变过,只是他当年刻下的五个“正”字、都被风雨无情消磨殆尽,连曾经的丁点痕迹都找不到。
摸着洁白光滑的花岗岩石,青川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对他来说,那五个刻下的“正”字、并不只是简单记录时间的刻度,更是他在独自一人、等待姐姐的漫长时间里,生出的无限思念与期盼,也是他年少时、朦朦胧胧的情窦初开。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明明记得最初选择现身时、只是出于好奇与无聊,即便在两人相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只是当姐姐、是一个无聊时的玩伴,一个在这座深山古刹沉闷里、可与他说话的人罢了;
然而随着相识越久、接触越深,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盼着姐姐的到来。
每次到她来寺中送菜的前一晚,他都会激动得睡不着觉,然后早早起来就去小湖边等着,从黎明的天色朦胧、到晨时的雾气弥漫,再到旭日东升、晨雾散去,直到姐姐终于出现。
他喜欢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笑盈盈地看着他,喜欢她似柳枝轻柔的嗓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喜欢与她坐在一起、听她说起山下趣闻时的轻松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