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事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在公孙释刚决定好背水一战、再次刺杀阿笙时,但还来不及实施,第二日一大早,就从春晖园传来、自己母亲寿阳大长公主服毒自尽的消息,而当他慌急忙火赶到春晖园时,母亲早已身亡,园内园外痛哭一片。
屋内众人见公孙释到,纷纷退至两侧让出一条路来,公孙释几步走近,看着床上已去的寿阳大长公主,见她只身着一袭白色素衣,脱簪去履,白绢覆面,手中瓶子里的毒药一滴未剩,毫无疑问、是自杀无疑。
见此状,公孙释震惊的同时,更是悲痛不已。
他跪在床前,看着床头旁母亲留下的遗书,上面既未说她为何自尽之由,也只字未提他通敌卖国一事,只简单交代了一下身后事,让她就以这幅模样下葬,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身为人子,他怎会不知自己母亲此举、意欲何为?
母亲这是觉得自己有愧于天下,生了他这么一个不忠不义的卖国贼儿子,所以脱簪去履、以死谢罪,而作为宗室子女,又深感死后无颜、去见北齐的列祖列宗,这才白绢覆面,以此遮羞;
可偏偏他的母亲是个慈母,疼自己疼到骨子里,即便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做下通敌卖国这种十恶不赦的罪过,她也无法狠下心来大义灭亲、亲手将自己唯一的骨肉送上断头台,所以在遗书上、只字未提自己通敌一事,连她为何自尽都一字不提,而这是她身为一个母亲、能为自己做的最后一点事。
看完遗书,公孙释心里久久难安。
他看着床上白绢覆面的母亲,他想伸手揭开她脸上的白绢,想看她最后一眼,可手悬在在那张轻薄如羽的白绢之上、却许久未动,最后还是默默收了回来。
母亲无颜去见北齐列祖列宗,他又何尝有颜面再看母亲一眼?
母亲含辛茹苦、将自己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养至这么大,可自己没让她享尽天福、安度晚年就罢了,反倒让她因自己的过错、含恨离世,想到此,他就愧疚得不行。
说到底,是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一生忠君爱国,而自己这个儿子却背着她、做下此等卖国之事,你让她如何有脸苟活于世?
还有辛平!如果不是他将自己暗通西戎一事、透露给母亲,母亲又怎会对自己失望透顶、自尽身亡?都是辛平这个宵小害的,要不然他的母亲这个时辰、仍一如往常在念经礼佛,而不是躺在床上,尸身早凉透。
可无论公孙释再怎么悔恨、悲痛,丞相府上下还是挂满了孝幡,一日不到,满长安也都尽知晓母亲离世的消息。
披麻戴孝,灵前守灵,恍恍惚惚七天就过,今日母亲也已下葬,按她生前遗嘱不入皇陵,也不入公孙家族陵园,随便选一地方葬了就行,对外则称母亲已皈依佛门、不重身后之事,以此敷衍世人。
但身为人子,他怎能真随便找个荒山野岭、将母亲葬了,还是请风水师在城外孤山、给母亲找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宝地,作为她的百年之所。
母亲虽已下葬,灵堂空空,但今日毕竟还是母亲头七,是母亲在这人世的最后一日,公孙释还是穿着孝服、跪在灵位前,送走母亲在人世的最后一程。
初秋的长安,夜已有深寒,灵堂大门未关,越墙而来的晚风长驱直入,刮得灵堂两排的长明灯、急促晃动灯影如魅,搅得堂内长悬的白幡、摇曳不止久久不停,也不知是已去的亡魂、放心不下活着的人舍不得离去,还是心有冤屈死不瞑目、这才迟迟不肯离开。
而无论寒风搅得灵堂内如何乱,灵位前的公孙释仍背脊笔直、跪着不动,没有丝毫懈怠,昆山从外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孝子守灵的画面。
“丞相,今日来拜祭的客人都送走了。”昆山放轻脚步、走近说道。
世情冷暖,不过人走茶凉,这几日来丞相府骤然减少的吊唁人数、就是最好的证明,公孙释看着案头上母亲的牌位,不由感慨回道:
“我如今丁忧守孝,不再是手握重权的丞相,难得还有人肯来拜祭亡母,也算是有心人了。”(官员为父母守孝称为丁忧)
昆山在公孙释身边多年,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深藏的失落,于是安慰道:“丞相何必如此悲观。您只是为母守孝、暂时罢相而已,等您为大长公主守完三年孝,依旧会官复原职,重新执掌相印。”
听后,公孙释没有立即回话,只一动不动、继续看着案头上母亲的牌位,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问道:“昆山,你跟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回丞相的话,属下十一岁入府、就在您的身边伺候,至今已有二十三年有余。”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都过了这么多年!”
公孙释不禁感叹一声,继续说道:“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瘦得、就像这院子里的竹竿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肉,虽然向我回着话,可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案上的糕点不放。
我瞧你喜欢便都给了你,还让膳房又多拿了几碟来,没曾想你看着瘦、却很能吃,竟然都把几碟糕点都吃了个干净,当时我怕你给吃撑了,还特意请了大夫来给你瞧一瞧,见你无碍才放下心来。”
昆山顺着公孙释的回忆、回道:“当年寿阳县发生了水灾,庄稼都被淹了没了收成,家里的余粮也陆续吃光,父母无法、只好带着我上街乞讨,常常一连几天、都讨不到一口吃的。
我也是当时长公主来县里、视察灾情时,见我一家快饿死在路边,好心救了我们,给了我们一家饭吃,还让我进了公主府做事。我爹娘常说、我们一家当年能活下来,全靠了长公主出手相救,这份天大的恩情,让我一直记得要还。”
风不停,幡不止,就像人难平的心,公孙释望着自己母亲的牌位,沉默了少许、还是出言质问道:“我母亲既对你和你一家有恩,你又为何要背叛我?”
“……”,昆山猛然抬头,虽然见公孙释一直跪在灵前、背对着他,不曾转过头来,但他还是忍不住心虚、低下头来,“属下……不知丞相此言何意?”
“我暗通西戎一事,其实不是辛平告诉我母亲的,而是你!”
昆山逃避装作不知,公孙释强势直言点破,“你当时急于杀辛平,并不是因为护主心切、气不过他一再出言侮辱我,而是怕他说漏嘴,怕我知道泄露秘密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对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昆山毕竟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对自己这个忠仆、公孙释是有感情的,但回想起那日母亲质问自己通敌之事后、再到辛平死之前,昆山一些看似合理、却经不起细想的举动,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一残酷的现实——昆山叛变了!
可惜的是,他当日只将心思放在辛平身上,紧接着第二日、母亲就突然服毒自尽,然后操办后事迎客吊唁,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回想、昆山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反常,直到最近几日来拜祭的客人变少,他才有这个空闲、去细想这几日的所有事。
“此事……不是属下告知长公主的。”昆山否认道,“长公主确实因此事、召属下去过春晖园,但只是向属下询问此事的真假,再无其它。”
辛平已死,死无对证,昆山自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自己根本无法定他的罪,可他却忘了一点,自己若没有其它的铁证在手,又怎会撕毁情面,对他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忠仆下手!
想到此处,公孙释心怒难忍,起身看向昆山,愤然说道:
“我当日晨时、接到母亲身亡的消息,就立即下令全府封锁消息,可不到一日,满长安还是知道了母亲亡故一事,太常寺卿钱克、更是当日下午就到了丞相府,亲自查证消息真伪,你真当本相不知道,是你将消息散播出去的!”
(科普:太常寺在古代除了管祭祀之类,也管官员父母亡故一事。)
按北齐礼法,父母丧亡需守孝三年,即便他身为一国之相、也需暂时去官为母丁忧,可不日怀王将要抵达京城,若此时将母亲亡故的消息、上报朝廷,他必定相位不保,到时大权不在、他拿什么去阻止怀王回京。
所以,他当日刚接到母亲自尽的消息,就当机立断全府封锁,谁曾想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昆山的叛变、让他此局满盘皆输。
也怪他大意,当年怀王被废,他的那些太子伴读、虽然都各自离宫回家,但他们的父亲仍在朝中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