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雾浓如稠的清晨,一如南关每天日复一日的开始那般,叶寒一行三人踏上了一艘乌篷小船,在浩浩荡荡的乌船队伍里,随江而下,离开了元州。
坐在船舱里,叶寒掀开青色碎花的简朴船帘,看着船外雾气缭绕不散,褐灰色的船只如同海市蜃楼忽隐忽闪,甚是神秘。
突然,船身一晃,然后就是一波猛烈的江水拍岸声,打得哗哗作响。
还好叶寒及时扶住了船沿,身子只晃动了几下,青川挨着坐在叶寒身边,也没受多少影响,倒是花折梅比较倒霉,一时没反应过来,头愣是直直撞在对面船壁上,惹得一船人笑声不止。
吴伯心善,被阳光晒得铜黑色的脸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提醒着花折梅,“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坐船少了,不知道水路颠簸不输陆路。去云州路途遥远,记得坐稳抓紧船壁,要不然这样的事情还会时常发生的。”
花折梅虽是读书人好面子,但面对船家的善意提醒,还是虚心听教,诚心谢过。
船外雾气满天,看不清江上一切,船只如成群的鱼盲目前行,叶寒有些担心,开口问道:“吴伯,澜江里的浪是不是都这么大,这一路去云州,能顺利到达吗?”
“小丫头你就放心吧!这个时节澜江无风无浪,十分平静。刚才那个大浪打来,也只是江水帮的巡护船从旁经过引起的。放心吧,没事的,吴伯从小就泡在水里长大,在江上讨食,对这澜江的了解比我家那口子还要熟悉,保准能让你兄妹三人安全到达云州。”
这时,周围小舟开始解绳撑竿,如鲤鱼下江般争先恐后加入船只队伍中。吴伯闲云野鹤惯了并不急,一双黝黑有力的大手不慌不忙拉绳起帆,然后有条不紊紧握住船桨,摇舟轻晃,如一滴水细若无声缓缓融入到万千船只里。
果然是江水中讨生活的人,吴伯的船技真是高超,虽说江水冬季不如夏季风大浪大,但波澜拍打余威犹在,而且周边密密麻麻的乌船前拥后挤,如人潮汹涌摩肩接踵。
可船行了这么久了,都过了元州水界,小舟一路平平稳稳,没有丝毫晃荡,就如同平时走在地上一般,连一次跟其他船的磕碰都没有,真是奇了。
可能是出了元州,逃出了元州太守的势力范围,悬在头上多日的利剑也随之消失了,叶寒不由肩头一轻,心情大好,于是拉着青川站在船头,身后迷烟重云已经远去,看眼前千帆奔流,直下云州。
江风很大,吹得叶寒青丝凌乱抹面遮眼,也吹散了叶寒眼中的那一弯忧愁,“青川,我们逃出来了,我们安全了!”叶寒在青川耳边轻声兴奋说道。
青川仰头望着叶寒,虽没说话,但心里被装得满满当当的喜悦,还是从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中溢了出来,笑意满生。
在这之后的很久很久,久到他们分离,久到他们再次相遇,青川才有机会和勇气告诉叶寒:
他最爱的就是她的这一弯明媚的笑眼,就像和煦春风撩过他的心尖,暖暖的,痒痒的,就这么简单地望了一眼,便再也忘不了,戒不掉。
因为……他上瘾了,他中了一种叫叶寒的毒,只有她叶寒一人才能解的毒。
顺江而下,迎风而立,叶寒闭眼张开了双臂,任阳光落满全身,任风吹风过。
在此刻,她才感觉她是自由的,仿佛间又回到了以前的悠闲时光,在暖意冬阳下打盹,在雪山下木屋温泉中赏樱。
双眼缓缓睁开,即使周围好奇目光全扫射在她身上,叶寒全然不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
而身旁青川也从未觉得叶寒奇怪,相反,他更喜欢这样的叶寒,没有了在元州时的枷锁,活出了自我。
前方江水帮大船开道,中间留守,后方断后。不得不说,这江水帮可真不是草台班子,只是简简单单的护航,竟整出了军队的章法。
叶寒跟青川并坐在船头,轻声交谈着,说的话也是南辕北辙,天方夜谭,但两人说得也甚是开心,笑声不减。
说着说着,叶寒把刚才对江水帮的船队布阵说了一下,然后青川也突然起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江水帮虽然只有三首船,可一般的水匪、甚至是官府都拿它没有办法,前中后都可以彼此照应,前来抢劫偷袭的绝对捡不到好处。”
看着前后望不到边的船只,叶寒突然觉得吴伯真是棋高一着,让船只处在船队中间,比处在边缘的船只安全性提高了很多,可她心里还是有所顾虑,“话虽这么说,可谁知道会不会突然窜出一窝水匪。”
青川随意撇了几眼江水帮的船只,对叶寒的担忧不是很在心,不过说出的话反倒惊住了叶寒,“水匪是常事,江水帮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这样的大帮大派,如果不懂得收敛,迟早会被南北朝庭给剿了。”
叶寒真的没想到,青川会说出如此一番深有远见的话来,这完全不是一个自小长在深山古刹中长大的小沙弥能说出的话,听得她一时愣住,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大力拍在青川肩上,深有感叹,“青川,你当和尚真是可惜了!”
“喂,你们悄悄话说够了没?现在都快到正午了,有吃的没,我都快饿死了!”
不用猜就能知道此时叫嚷不满的人正是我们的花大公子——花折梅,正站在船舱外轻摇折扇,故作风流。
叶寒本懒得理会这公子哥儿,只是看着这日头确实也快到饭点了,而且吴伯也划了一上午的船,想必也累了,自己做顿午饭一起吃权当是感谢感谢他,虽然自己已付了他船钱,但毕竟要在江上一行数日,与船家把关系搞好没什么不好。
叶寒于是站直身子,越过船舱走到向船尾处喊道:“吴伯,快到正午了。您厨具放在哪儿,我来给您露一手,让您也尝尝我的厨艺。”
浆声哗哗作响,吴伯掌着船桨匀速划着,被江上烈日晒成铜褐色的脸露着推辞,“叶丫头,还是我来做吧!你们毕竟是客人,怎么能让你给我个下力的做饭。这样不好。”
叶寒可不管吴伯的推辞,直接在有限的船舱里找出了厨具,然后指挥起青川和花折梅起来。
“青川,你去拿六个馒头,吴伯划船干的事体力活,得有主食填肚补充体力。”
“好!”说完,青川就钻进了船舱。
叶寒踢了脚坐在船头吹风的花折梅,指着一旁的火炉,“你把炉子生好。如果你要是没弄好,我把你扔到江里喂鱼。听见没?”
短短几天逃亡中,叶寒已经在三人中树立起了一定的威信,虽然有时候花折梅这个大少爷会不服管教,但该做的事还是会做,不会耍懒推脱。
花折梅虽然没干过,但还是在叶寒一字一句的指导下把炉子生了起来,毕竟以叶寒的脾气,自己要是把她惹恼了,她还真敢把他扔到江里喂鱼,也许根本不用扔,人家直接踢他一脚就了事了,还省劲,了无声息地就能让他消失。
叶寒把馒头放在锅上热着,转身瞧着船沿上挂着几个铁钩,下面连着渔网,然后大声向船尾喊去,“吴伯,船头水下的渔网可以拉上来吗?”
“叶丫头,你先别动,等船靠岸停下来后,我来做饭。”
吴伯是个老实人,叶寒从见面第一次就知道了,有客人开出低价也不好意思还价,除了坐在船上一口一口吸着旱烟,竟然一个字也不说,当然也招揽不到好的生意,这才让叶寒捡了个大便宜。
“没事,吴伯!我做饭,你吃我们的馒头,我们吃你打捞的鱼虾,这样不是很好吗?”
吴伯甚是为难,这种占人便宜的事他可从未做过,连想都没想过,“这哪行!在江上鱼虾能值几个钱,哪有经饿的馒头金贵。”
“我们很少吃江里的东西,你就当可怜我们,让我们尝尝鲜。”
“这……唉……”
一声叹息过后,吴伯便没了话,叶寒知道吴伯这是默认了,便让花折梅大手一拉,从渔网中捡出条鱼和半盆活虾来,然后锅碗瓢盆的声音,便在船头叮叮当当响起。
千条乌船上,有一条甚是热闹,只见船尾船家划着船桨,甚是开心,而船头也是一片热闹景象:青川在水中洗着青菜,花折梅摇着折扇,扇着炉火,而叶寒则是船内船外来回穿梭,忙得不亦乐乎。
终于,在江上行驶了半日的船队沿江停泊靠岸了,褐灰色的乌船一条条都升起了白色炊烟缭缭,叶寒他们四人却已经开始了午餐,让周围饥肠辘辘的人好不羡慕,恨不得一把火瞬间把锅中食物煮熟。
船舱光线不明,叶寒索性把矮桌搬到了比较宽敞的船头,叶寒和青川坐在船尖上,花折梅和吴伯坐在船舱边上。清风徐来,千帆渔家,万里澜江,天高云阔,甚是舒爽。
由于是在船上做饭,火就只有那么大,很多炒菜都做不了,叶寒只好勉强做了几道菜。
正中间是一条煎鱼,外色金黄,鱼香四溢,甚是诱人。左边是馒头垒砌成一座小山,右面是一黑色土盆,上面被一木板锅盖盖着,不知为何物,神秘十足,外加一道凉菜和一盘炒菜,这就是他们今天的午餐,虽然简单,但已极具挑战性了。
叶寒把煎鱼推倒吴伯面前,不容他拒绝,“吴伯,我们四人之中你最年长,你先动筷,我们这些小辈才能开始吃饭。”
“这……”,吴伯犯难,连口中正抽着的旱烟也慢慢放下,他虽然年长,但他只是个船家,不应该受客人这么大礼,这样不合规矩。
见吴伯犹豫不决,青川和花折梅一起发功,你一眼我一句,说得吴伯再不下筷就不好意思了,只好在鱼尾夹了一小块入口,勉强做做样子。
叶寒哪肯,直接夹起一大块鱼腹肉放在了吴伯碗里,让他不容推拒。
万事开头难,等渐渐适应了,吴伯也少了几分拘谨,跟叶寒三人开始熟络起来,一边吃着一边聊着江上趣闻,听得三人入了迷。
饭过一半,周围船家也开始吃起迟到的午饭,可谁也没有向叶寒这船一样:船家和客人相处一桌,热闹融洽。
叶寒把吃得一点不剩的煎鱼盘子撤到一旁,把右边的黑色土盆挪到矮桌的正中间,手按着木板盖子不打开,买着关子,故作神秘,“吴伯,你猜下我这里面是什么菜?”
吴伯是老实人,心里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根本猜不出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而见叶寒迟迟不揭开谜底,花折梅和青川也纷纷跟着加入猜谜队伍中来,只不过答案说了很多,却没有一个是正确的。
青川最是年小,缠着叶寒说出盆中的谜底。
叶寒哪肯?在江上本来就无聊,好不容易有件趣事可以打发时间,所以无论青川和花折梅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就是不肯揭盖。
“姐姐,你快打开吧!你没看见吴伯还饿着吗?”还是青川了解叶寒,抬出了吴伯让她不得不放手。
“别别别……”,吴伯可从未这样想过,虽然他也很想一看究竟,连忙摆手,“叶丫头,我吃得差不多了,你看,这不是还有白乎乎的馒头吗?够了,真的够了。”
叶寒环视一周,黑白分明的清眸瞬间弯成月牙,透着几丝机灵,故做埋怨道,“吴伯,我这道菜特地为您做的,您一口都没吃怎么就已经吃饱了!”
说完,叶寒大手一掀,一股浓郁香醇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勾得吴伯晒得发红的鼻尖一下颤动,刚吃饱饭悠闲涣散的眼神一下就顿住,直勾勾盯着木盆,恨不得将一对眼珠子都按在盆里,两片黑红嘴皮上下磕碰着,惊讶问着,“叶丫头,你这做的是什么?”
“这是醉虾!”叶寒早就料想到会有这番吃惊的样子,细细解释,“知道吴伯你就好一口酒,但是江上行船最忌讳醉酒误事。所以我就做了这盆醉虾,酒不仅可以去腥、把虾熏醉,而且吃时滋味更好,既可以解了你的酒瘾,还不会醉酒上头。”
说完,叶寒捻起一只青壳虾的长须递给吴伯,“吴伯,你尝尝看,看我做的醉虾到底能不能让你喝醉?”
从起床开始就没沾过一滴酒,再加上行了一上午的船,吴伯的酒瘾早就犯了,只不过事关几条人命不敢大意,只能用辛辣冲劲十足的旱烟提神,但还是比不上酒的滋味。这不,好不容易有这么一盆醉虾,他哪能再推迟。
吴伯伸出骨节粗大的厚手接过虾,三下五除二地剥了虾壳,然后着急忙火地一把虾丢进嘴中,大口咀嚼起来。
可能带着酒味的虾下肚,解了肚里的馋虫,吴伯舒服得闭眼回味,然后才睁开眼冲着叶寒竖着大拇指,“叶丫头,你做的醉虾真是唇齿留香呀!以后我这酒腻子终于能找到解酒的妙招了!”
粗旷的声音一气说完,吴伯双手并用随手抓起虾就开始大快朵颐,边就着大白馒头,吃得那叫一
个不亦乐乎。周围船家也闻到了酒味,也纷纷前来讨上几只醉虾解馋,就连剥下的虾壳也舍不得扔掉,也得在口中吸吮几遍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