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似玉珠倾盆而落的暴雨已打得天地间一片哗啦作响,万物哀哀唤疼,雨势盛烈里,就连本应生机昂扬的初夏细叶也变得萎靡不振,只能耷拉着被打穿得千疮百孔的叶身无力垂落着,接受着狂风暴雨的无情冲刷洗礼。
骤雨不歇,地上一股股细小水流就汇集成一条溪河,也学着大江大河朝地势低洼处奔腾倾泻而去。
大雨瓢泼里,叶寒早已是浑身湿透却仿若浑然不知般,抬起手缓缓合上碧梧死后仍大睁着的双眼,边平静问道:“你为何要杀她?”
青川征战沙场多年,手中人命无数,可亲眼见他杀人她还是第一次。惊愕之余心中更是疑惑难解,她实在想不通为何他要杀碧梧,一个与其毫不相干的无辜之人?
雨声嘈杂里未听见青川回话,叶寒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张雨水肆虐的脸上仍是似水般的平静,可心里却已是波涛翻滚,怒气难掩,“她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杀了她?”
“一个宫女而已,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
看着叶寒满脸的悲恸不已,青川也实在想不通,更难以接受,宁致远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宫女就能她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对他翻脸质问,那他算什么?难道在她心里,自己连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都不如?
“……一个宫女?而已?”
叶寒听后,心里的底线备受冲击,她不禁低头看了看青川手中被雨水还未洗净血迹的长刀,再转头看了看还浸泡在血水中的碧梧,实难相信这一句毫无半点愧疚悔意的话是从青川口中说出,这么轻飘随意,就好像人不是他杀的一般。
心里的底线彻底被冲翻,叶寒也彻底被激怒,冲着青川大喊道:“那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一个人,是一条人命,你就这样不由分说杀了她?”
她记得自己初到长宁宫时,碧梧便是个爱低着头的安静姑娘,少言寡语也不献媚讨好,但做起事来却一点也不含糊,自己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总是做得妥妥贴贴,从不给人添丁点麻烦。
她还记得听碧梧有次说过,她父亲早逝,在家乡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几年之后可以出宫然后回家侍奉在母亲身旁,而如今,都成了她永远也实现不了的遗憾。
看着悲愤交加的叶寒,青川眉眼冷峻依旧,视若无睹。她对所有的一切人和事有心有情,唯独对他无心无情,这些年这样的事还少吗?他早就习惯了!
所以青川并不想多做理会,因为他现在只想知道,“当年你去夏州,到底有没有与宁致远做过对不起朕的事?”
一日不到,两条人命,到这地步,他关心的仍是这个!
雷雨交加,漫天的雨势又陡然增大了许多,叶寒望着滂沱大雨中站立不动的青川,看着身上被打湿透的青色长衫如墨越染越黑,也越发衬得上面用金丝绣出的龙纹清晰可见,整个人就如同泰山巍峨屹立不倒,亦似高寒本无情。
如果在这之前两人只是简单地感情上的不对等,在这一刻叶寒才真切明白她与青川是三观上的彻底不同: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世间众生都得臣服于他脚下,在他眼里杀一个人跟踩死一只蝼蚁没什么两样,而她虽来这异世多年,也适应了这异世里的尊卑有别高低贵贱。
可无论她在这异世里适应得有多好,她终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更做不到因一己之喜怒而随意剥夺他人的无辜性命。
因为在她心里人人平等的现代观念根深蒂固,这是完全与这异世的思想价值观念所违背的,这是她与异世不能彻底相融之处,也是她跟青川永远不可调和之处。
雨帘如瀑遮目,可叶寒却将青川看得清清楚楚。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彻彻底底认清了青川,认清了两人之间这些年矛盾不断的根本原因,也因此对他最后的一点情意与奢望彻彻底底捏碎殆尽。
地上,碧梧的身子已经变得冰冷僵硬,叶寒慢慢松开捂住她脖颈伤口的手,替她整理好衣襟,拂去她脸上的泥水落叶,然后坐直身子直面向青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来没有如此清澈明亮、界限分明。
“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做没做过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叶寒的声音很轻,还是如平日里微风拂面不寒那般没什么两样,可又是那般明显的不同,狂风暴雨都割断不了她话里的坚定决绝,就这样一字不差清清楚楚传了青川的耳朵里。
“……我都做了。”
长刀一抖,挂在刀锋上的雨珠倏然惊落而下,立刻没入一地淡红的血水中消失不见,而上,顺着那流畅光滑的刀身望去,那握着刀柄的大手更是骨节凸大青筋狰狞,轻颤个不止,明明握得甚紧却又好像握不住随时都会掉落在地一般。
叶寒看见,嘴角似笑非笑,话不止,“当年在夏州的数日,如你所想,我与南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早年在云州时我与南之便情投意合,亲都订下了只差拜堂成亲,这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不是后来夏国国危,南之身为夏国皇子推脱不了肩上的家国责任,才不得已舍弃了我而另娶她人,要不然哪还有你这个后来之人……”
“闭嘴!”
长刀猛然一挥,强盛骇人的凌厉刀风从脸庞擦肩而过,寸缕未伤,而远处却竹木皆倒,风断雨稍停。
暴雨狂风中叶寒仍面色不改,坐得笔直,甚至连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也不曾眨过一次,只静静凝望着眼前怒火冲天浑身杀气十足的青川,眼中看不到半点恐惧。
若在之前,出于求生的本能她也许还会躲避求饶,可现在,尤其是在亲眼目睹了碧梧被杀之后,她心里的恐惧害怕都一并随着碧梧的血流走了。
面对死亡,她变得不再那么害怕,她能直视今日变得残暴仿若从没认识过的青川,以及他手中已经杀死两人的锋利长刀,就像她已能接受今晨还与她恩爱缠绵的丈夫……如今却要杀她的事实。
此时的她就像是一走投无路的末路人,当所有的呼喊求救都已无用,绝望是她唯一的感受,然后面对死亡的步步逼近,她突然变得异常的无畏。
她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忘了身份宫规,忘了世俗礼仪,忘了千里之外的流画,忘了她的孩子阿笙,忘了这世间一切的牵绊束缚;
此时的她已穷途末路,只想肆无忌惮发泄一次,哪怕两败俱伤,哪怕玉石俱焚,至少,她能从青川一再逼迫下解脱出来,即便这代价是她的性命。
“哦,不对,我说错了,你怎会是后来的?我可是在认识南之之前就与你相识多年了……
在最初的那些年里我都不曾对你生出过半点情愫,你怎么就会相信在后来的这些年我又会突然爱上你……
若不是我与南之再无可能,我又怎会选你?你只不过是我的无奈之选罢了……”
“闭嘴!我叫你闭嘴!!”
从叶寒嘴里不断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天上一记又一记雷鸣电闪,每一次都击中青川内心深处那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地方,一点点击溃着他心底的防线。
可叶寒仍不止,那句句带刀的话伴随着她轻柔的浅笑声穿过狂风暴雨如约而至。
“……怎么?你以为你对我情深意重我就会爱上你吗……”
“……我只不过把你当成凑合,将就,罢了……”
“……”
“……”
凑合?
将就?
他在她的心里……就是这般?
她不是说她心里有他的吗?不久前她还与他说过她在并州时就爱上了他,他又怎会是……凑合、将就呢?
青川双目眦裂满布猩红,轻摇着头不信。他的心此时就像是雨季洪水猛增不止的河堤,上面千疮百孔裂纹满布,随时都可坍塌将他淹没,全靠这点自欺欺人硬撑着,可紧随而来的话却彻底将他最后一点的希望也打碎殆尽。
“……你在我心里……从来什么都不是……”
“你闭嘴!!!”
倏然间,“轰”的一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就像此时防线彻底崩溃的青川,手中长刀凌空扬起,理智全无暴怒冲天。
如瀑的雨,携雨的风,电闪的雷,还有那映射在双眼的冷白色的刀光,随刀挥落而下,叶寒终于满足一笑,缓缓闭上双眼,静候佳音。
而当利剑割裂开皮肉时,剧痛之中,叶寒忽然回想起过去的很多画面,有笑,有泪,有迷茫,有欣然……可最终都化为密林青叶里那一角庙宇殿檐,仿佛间耳边还能听见那沉重而悠远的敲钟声。
如果当初她在清远寺没遇见那个叫青川的小沙弥,是不是就没有今日这一劫?
如果当初她忍住好奇没有主动与他相识,是不是就没有之后两人纠缠半生的爱恨纠葛?
如果当初她听话随叶父离寺下山,与之错过,她的人生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境况?
如果,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