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春水绿阳经常出入赫翼落发修行的那座白月庵,听那里的师傅们讲经参禅,她原就是个不与世俗为流的“异类”,当初加入天地盟,也只是为了逃避春水家的身份,然而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在一个从来没考虑和奢望过的地方停留这么多年。
那时候的一场梦,让她忽然发觉,与青灯古佛常伴、看红蓼花深寂景的日子,是她最向往的安宁。
人奇则清,人僻则净。千刺曾经不能理解这种人,觉得他们举世难容,格格不入,可时至今天,他也在一瞬间顿悟了许多从前没有发现的东西。
“明天,我就要走了。”他坐在白月庵的小堂里,对着面前静静斟茶倒水、一脸平寂的绿阳说道。
“啊。”她也只是淡漠的应了一声,毫无意外。
“你打算,后半辈子都留在这里吗?”
“不知道。”
“大概从此以后,我就要跟所有的人天南地北了。”
“呵。”
千刺居然能从这个绿阳嘴里听到笑声,他故意把眼睛睁得溜圆:“你笑了,你居然笑了!”
“你今天是专程来我这里伤悲春秋的吗。”笑了一声后,绿阳很快恢复清冷的本貌,手中茶气清冽甘香,淡雅宁人。
这个浅色调的女子,对待什么都是淡淡的,清清的,比之当年入目时的冰冷孤傲,如今的绿阳,更像是一个俗世的女子。
“你就没发现,你和最初来的那两年不一样了?”
“有谁又和最初的自己一模一样呢。”静静的叹息,垂眸,似笑未笑间,她已起身步往佛像那里,虔诚的进香参拜。
千刺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未来的那个自己,独身一人,却全然忘了孤寂为何物,当一个人心如止水,当一个人洗净铅华,那么他距离四大皆空,又剩下多远呢?
人生憾事十有八九,他最大的遗憾,却是看懂那颗心的时候,太迟太晚。
他没有使用便捷的涡流直达姐姐那里,他只身上路,远渡重洋,最后登陆在冰国的域外雪原上,当时下着不合时节的鹅毛大雪,他忘记戴好兜帽,步履蹒跚的行走在深厚松软的雪层中,百里之外,有他的归处。
火之国有千年墓葬群,光之国有国都墓园区,在遥远的域外冰原上,也竖起了一座宏大的陵寝,它被后人们称作“光帝陵”,据说,地宫下安葬着一对生前恩爱的夫妻,两个人都背景显赫,贵为王室。
这一年开始,千刺成为了光帝陵的守陵人,那巨大的水晶棺椁里,封存着光之国第四代国主玉灵碧,她的容颜透过棺盖仍可观摩清晰,年轻如生,宛似熟睡。在她的旁边,还葬着一个男人,那是她毕生的最爱。
不论花费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千刺发誓,一定会亲手盖造出,属于她姐姐的“沉睡之所”。
千刺离开的一个星期后,苍棱和荆棘也陆续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有人说,他们一个成为了铁匠,此后靠着打铁卖刀度日,另一个去当了牧羊人,过着平淡朴实的生活,也有人说,从来没看见过他俩,他们大概,也和后来的这个春水小姐一样,剃光了头,远离红尘俗世了吧。
世事无常,有人孤芳一世,视名利为粪土,明明唾手可得却从不珍惜,也有人执着功名,信利益为神明,挣扎大半生却一无所有。
她本就是个来时无声,去时无痕的人,落发为尼,是决定也好,是远虑也罢,她都没有提前知会任何人,当芙菱再次看见她的时候,绿阳,已经更名为“净尘”,是这白月庵里的修行者了。一身缁衣,神容宁静,挑了毡帘跃出身形,竟像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芙菱看着她手中提拎的火烛灯,看着白月庵里远离尘世的一切,长满绿苔的球形圆口粗糙石缸,里里外外落着不合时节的火红小枫叶,然而这种灼烈,点不燃绿阳眼中的生机了。
芙菱什么也没说,只冲她恬静的一笑,心里明白,这大概是,属于春水绿阳最好的结局了,从一早开始,她就不适合生长在纷扰的俗世中。
芙菱这次出来,没有要洛紫星涵和她同行,即便那个家伙唠唠叨叨一定要跟着,手腕的断截处已经开始结痂了,那种痒中带疼的感觉,一直像爬在芙菱心口上的蚂蚁,让她难受,煎熬,却难以启齿。
她,已经不希望拖任何人的后腿了,更不希望所剩无多的家人们,还要为了没用的自己操心伤神。
“绿阳出家了,苍棱、荆棘、千刺都走了,哥哥马上也要去冰之国了……那下一个,还会是谁呢……”芙菱嘴里念着,心里想着,一个不留神,踩在西瓜皮上险些摔个四脚朝天。
“对不起!芙菱姐姐!”北迢界一个滑步蹿到芙菱跟前,慌不迭地道歉,并把西瓜皮迅速捡起:“我正在练习瞬术,不下心就……你没摔到吧!”
“你呀!”好在有惊无险,但芙菱还是惊了一脑袋汗,她伸手戳戳北迢界的脑门,嘴上抱怨着,脸上却毫无怒色:“玩什么不好,乱丢西瓜皮!”
“我是在拿这个练习啊!”北迢界兴冲冲的挥了挥三角形西瓜皮:“师父说的,想要短时间掌握瞬术,就要突破极限!于是我就想到这招啦!一下子将西瓜皮丢远,然后我什么时候一下子蹿过去接住了!就算办到了!丢的越远!接住就表示我的瞬术越厉害!对不对!芙菱姐姐!”
芙菱想了一下,颇为赞同的点头:“是个简单快捷的办法,你小子还挺灵光的!”
“名师出高徒嘛!哈哈哈!”北迢界呲牙大笑,乐得跟朵太阳花似的。
“那你这‘高徒’,知道自己的师父要走了吗?”席地而坐,芙菱无拘无束惯了,就算这里都是荒凉的野草,她也不嫌弃。
“什么?”北迢界愣住,显然在状况之外。
芙菱于是把哥哥也俊要带妻子儿子回冰国去长住的事情告诉了他,说者无意,听者可就站不住了,将西瓜皮远程射入垃圾桶后,风一样的跑远了。
“这小子……真是行动力迅捷啊……”芙菱望尘莫及的感慨,遥想当年,她也算是北迢界一类的精神旺盛者吧。
北迢界对瞬术的拿捏还不是很熟稔,他干脆采用最踏实的速跑方法,一溜烟火冲到新皇城的外门边,当时,纳连也俊正搀扶妻子上马车,察觉到背后跑出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孩子,慢吞吞的回身。
“我当谁呢,原来是你小子啊。”
“师父,你要去哪?你还回来吗?”
也俊走向自己的徒弟,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小子的师父了,从那天揍了小家伙一顿开始,一切进展似乎就稀里糊涂的:“师父要带着老婆孩子去探亲,至于什么时候回来,那可说不准咯!”
“师父,阿界还没跟你学着本事呢……”北迢界委屈的低了低头,说话的动静也愈来愈小:“阿界还有很多东西,想跟师父学……”
也俊看了满眼不舍的小徒弟一会儿,伸手往其头上敲了一拳,听到他吃痛的“哎呦”,又用手指捏了捏他的小圆脸:“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摆出这种弱者的表情吗?再这样我揍你哦!”
“师父……”
“好啦,别哭丧着脸,师父又没说不回来,不过想长期当我徒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现在的水平是不行的!”
“那阿界要怎么做?师父才肯留下教我?”北迢界扬起水汪汪的眸子,那里面充满了希望的光辉。
也俊打从心底不忍心伤害这样一颗纯洁的小水晶,可作为一个师父,作为一个男徒弟的师父,他不能把对方当成水晶,只有当成金刚石,反复磨砺击打才有可能让其在将来的岁月里大放光彩:“下次我来的时候,你如果把瞬术完全掌握了,我就教你下一个本领,不然的话,你我师徒缘分,到此结束,明白吗!”
“是!阿界一定会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沙诺和从容被冰国护卫队送回光域后,就回到了天魔教大战前,那座有着地下酒窖的宅子,欧也一家三口为了收拾屋子花了不少时间和工夫,他们为的,不单单是自己,还有沙诺,他们希望能尽快给他一个完整舒适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