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升起苍白的月,照着漆黑钢针一样的松林。无数过往,无数未来,他曾在她耳边低低喘息,他曾撩起她心中涟漪,他专注看她的目光,他拥抱她的温暖有力的怀抱,他为她挡过的箭,他为她付出的生命……
她咬紧牙关,满口甜腻的松子瓤吃出铁锈的腥味。
他的命是她的,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一声不响地丢掉?
耳朵边平缓地滑过几个词:“礼部尚书”“剿不如抚”“招安为上”……
她抬起头,问道:“朝廷想要招安?”
丫鬟捧过青瓷水洗,她净了手。水面之下,手指尖时不时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她视若未见,取过丝帕慢慢擦着,凝神听李冲六回话:“霍帅败北之后,退守两百余里,驻扎桂城,上书请求朝廷增兵。”
崔滢低声道:“朝廷能战之兵,除了西北,便是漠北。这是要朝廷调黑水军入山海关。”
李冲六忍不住抬头,朝大堂内迅速望了一眼,眼神中大有惊讶之色:“宁华郡主所言甚是。礼部陆尚书以为,流民并非顽寇,不过是荒年灾民,迫于生存而做了贼。朝廷当行招安之策,予以安抚。圣旨所到之处,天恩浩荡,甘霖遍于荒野,贼自去,民自安。”
崔滢心知这话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说到底,不过是朝廷这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再打下去,匪没剿完,国库就要见底。若真调黑水军入关,边防空虚,东北狄戎与西北羌戎一旦联手入寇,则千里之境,如无人焉。
朝上诸公想了半天,想出的办法也不过就是老调重弹,招抚二字。
“是陆尚书自任招抚使?”
“他出的主意,自是他去。据说他在京中已经选好墓地棺材,做好尸骨无存、衣冠为冢的安排。京中士人无不闻之洒泪,感怀其冒死不辞的忠义胸襟。”
“听说均天大王最近改变风格,并不一味将官员熬汤煮肉地虐杀,而是让本城老百姓指证,只有劣迹显著、百姓恨之入骨的贪官富户,才会入鼎镬烹之。”崔滢一点一点找回自己的神智,细声细气地问,“陆尚书远在京城,能跟百姓结下什么仇?何必做出一番慷慨就死的模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冲六笑道,“陆尚书星夜兼程,想必不日便能到达青州。郡主到时候找机会拜见,大可亲自一问究竟。”
东阳王忙呵斥一声:“滢儿不得胡乱议论朝中大臣。”又问李冲六:“你可知道这一路的藩王都在做什么打算?”
李冲六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朝廷有旨意,藩王有守土之责,绝不能弃民私逃。否则,夺爵除国,永绝祭享。此前福州的安洛王一路逃到京城,就被明诏天下,废为庶人。”
东阳王坐回椅子上,脸色难看,却仍旧勉强笑道:“这是应该的。朝廷的旨意,十分妥帖。”
从和雍堂回去后,日常身子健旺,极少生病的宁华郡主生了一场大病。王妃急得命人入无头苍蝇般,把城里最有名的郎中统统请来,轮番看诊。大夫们说来说去,最后都给出个模糊两可的结论:郡主身子并无大碍,此乃心病。
“胡扯他娘的臊。”王妃气急交加,也顾不得素日的风度了,发狠骂道:“一群整日价装神弄鬼的庸医,就会拿些女子素昔多思,积郁成疾的话来骗人,天下女子的病全都是心里闷出来的?我滢儿从来不是那等寻常女子,放屁的积郁多思。”
然而王妃枉自着急,郎中枉自辩白,王爷枉自叹气,郡主的病,终究是一日重过一日。
这日一清早,东阳王府的边门外,来了一辆马车。车内人递了名剌,说是来探郡主的病。
经通报后,病中从来不见客的郡主居然同意了。
马车哐哐驶入王府,在宽阔间壁中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一处朱红角门外。
海月早已候在那里,拉开门,任马车驶了进去,复又把门关上。
有经过的婆子瞧见,不禁好奇耳语:“这是哪家的娘子,竟然如此托大?那么大一辆车子,就直接开进郡主院中?”
“郡主院子的事,也是你敢多嘴多舌的?”另一人拉了她赶紧走,“你忘了之前那个曹婆子,偶尔听了郡主院子的墙角,正巧撞见一个丫头跟侍卫偷情,闹发出去。那丫头和侍卫虽是挨打赶了出去,曹婆子可是被郡主点名要了去,听说被治得要死要活的。”
“不敢不敢,咱们还是快些走吧。省得不小心听到什么,瓜田李下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