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一手扯住缰绳,止住马儿奔跑势头,一手往旁边一伸,拉住差点被甩下马车的崔滢。压低声音,怒道:“你出来做什么?”
崔滢紧紧抓住车厢旁的短把手,百忙中不忘扶住包裹鸦发的青巾,以免头发散落。过一会儿,看车夫控制住马匹,马车重又稳定下来。方坐直身子说道:“我来跟你交代几件事。你叫做唐穆是吧?唐穆,你听好。待会儿到了地头,你跟我们一起去内院。”
“我是男子。”
“没关系。”崔滢冲他一笑。那一刹那,芳草青青的长路,白云悠悠的晴天,似乎都倒映在她莹光粲然的笑容中。
马车夫扭过头,专心看着前路,手里马鞭沉闷而有节奏地扬着,一边沉默地听她解释:“届时庙里厨房会有一场小火,众人慌乱救火,你趁乱跟我们一起混进去。我已经打听过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最偏的东南角上,单门独户的小院,离着各处地方都远。你在院门口找个地方躲起来,若是见到他们腾出人手过来,就朝里面吹一声哨子。我们就知道了。”
马车夫嘴角有些抽搐。“你或许忘了,我只是个车夫。”
“贵人家不养闲人,就算是车夫,也要精通其他技艺,才能混口饭吃。不比山里头的猎人,靠山吃山,只要会射箭,就吃穿不愁。”
车夫道:“听上去,这话似乎在说贵人家的仆人不好当?你是在劝我改行?”
“或者,改换门庭?”崔滢笑吟吟地看着他,“卞家的银子,王府的银子,不都是一样的银子?你若是来王府,我可以替你引荐。”
“你坐着卞家的车,用着卞家的车夫,却来挖卞家的墙角?”
“卞家说你寡言少语,我看你其实挺健谈的嘛,还会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
车厢内三人颠得难受,都没精神说话,只好静静听着车外两人闲扯。
崔沁不免在心里偷偷腹诽,郡主的行事风格,实在是,实在是,唉,太也上不得台面。就连这样干粗活、套车拉马的下人,她都能跟人家聊得热火朝天,真是,不知自重,乱了体统。也不知将来嫁到夫家,安远侯府能不能忍她这个倜傥的毛病。
如今有求于她,这些话当然只好闷在心里不提。可是将来总要找个机会,好好劝一劝她,免得惹出什么事来,让整个东阳王府脸面无光,也连累她这个向来洁身自好的妹妹。
王府家庙在城西数十里的地方,那里是一座荒山坡,山坡脚下散着几个村子,山上光秃秃的,大树早已被村民砍伐一空,背去城中换钱。
家庙就在半山腰上,黄瓦红墙,气象森严。庙里围着数十棵硕果仅存的大树,树冠高出屋顶,打老远就能看见。
家庙东边有一道极小的角门,是为方便仆妇外出汲水所开。门外便是一条清溪,有绵延数丈的紫竹林。
竹子空心不经烧,做柴火没人买,倒因此免遭砍伐,日渐绵延开来。
马车在竹林中静待。没过一会儿,果然离侧门最远的地方,遥遥冒起一股青烟。庙里人声骤然鼎沸,脚步杂乱,似有许多人在说“走水了,走水了!”
崔滢又等了一会,见小门口再没人影。几人下了车。
唐穆摘了斗笠,崔沁等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初雪一般冰冷白皙的面容,眼睛窝在长长的眉弓下,目光幽冷。鼻梁高,嘴唇薄。下巴上有些青青的短胡子,别添些清冷不羁的意味。
崔沁心中吃惊,这车夫相貌竟如此出众?来不及多想,匆匆跟上崔滢的脚步。
崔滢没来过家庙,崔沁上回来过一回,却是被人领着从正门进来。对园里道路,并不熟悉。好在卞家买通里头洒扫的仆人,绘制出园内地图。崔滢过目不忘,走在前头,一路捡最近的路急急行去。
很快便走到一处既无门匾,也无守卫的小院,大门上原挂着锁,此时也不知被谁悄悄打开,斜挂在铁环上。
几人推门而进。崔滢让崔沁先进屋里,很快,里头发出几声惊呼,又有哽咽悲泣声传来。海月跑去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唐穆趁周围没人,低声道:“郡主就没有问题要问我?”
“我问你,你会答吗?”崔滢反问。
唐穆唇角浮起一丝既似讥笑又似诱惑的笑容:“郡主不妨试试?”
崔滢一挑眉,假意微笑:“对不起,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从来不会冒险。”
唐穆脸色一变:“刚才你知道是我,为什么突然就肯上车?你对我就这么有把握,笃定我不会害你?”
崔滢侧头看着他,悠然笑道:“世事颇是奇怪,有人千方百计想要我信他,不惜处处示好,我却偏偏防他如仇寇。有人明明既想把我交给匪徒,又拿弓弦架在我脖子上,一点也不知道礼貌,我却很愿意信他。”
唐穆脸色涨红,目光中交织闪过羞愧、愤怒、仇恨,以及一闪而过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慌乱。
崔滢见堂屋大门打开,梅香在朝她招手。再次看着唐穆:“你明知道我只要叫破你身份,你就会被扭送官府,处以极刑。你却似乎一点也没想过这个可能。”
她摇摇头,柔声道:“你其实心里也是信我的。我说的对么,尖哨子?”
她说完,转过身,举步朝堂屋走去。
堂屋门洞幽深,屋里光线晦暗不明。钱妃盘腿坐在蒲团上,眯着眼,看着她带着一身阳光,从门外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