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下雪的天气,他却只穿了一件干活的单衣,衣角扎入长绔。满额头挂着汗珠子。脖子上挂着汗巾,却没空去擦。
唐梅站在旁边,守着一口从赖庄头家借来的大铜锅,手里捏着木勺,时不时往铜锅周围浇灌冷水。
铜锅上方有开口,伸出一个细长酒撇。酒撇斜向下,细流潺潺不绝地流出,酒香扑鼻。
“小妹真是手巧,第一次学人烤酒,就能烤出这么香的酒。”唐斌一边夸她,一边端起铁锅,将熬好的糖稀倒入一个四方的木盒子。
“哧溜……”
淡金黄色的液体流进木盒,如水银一般,迅速包裹住一粒粒杏仁大小的红果子。
他上山砍柴,看到满树结着红艳艳的山里红,十分可爱。他想起妹子小时候特别爱吃糖墩儿。凡有货郎来村里,她都要一路跟着,眼巴巴看许久。于是拣那最圆最红的,摘了满满一兜带回家,又找蔡大娘买了冰糖,给妹子做零嘴儿。
唐梅顺手替他擦擦额头的汗水:“瞧哥哥说的,这糖墩儿哥哥不也是第一次做?恁地好吃又好看。”
厨房里头红通通的,火光通亮。照得她眼睛如月牙儿一般,弯弯的,闪着光。
从社日以后,哥哥几乎再也没有跟郡主单独见面。她看着他们疏远的样子,心里十分快活。
郡主有人家了。那未婚夫婿虽然做事混账,但人长得英俊,又出身高贵,还领兵打仗,是个将军。还很有钱,又肯对郡主用心。
为了讨郡主欢心,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且还不是直接送郡主的。
这等高贵豪阔,他们怎么能比?哥哥自然该死心了。
老人家常说,年轻人都是拗脾气,迷上什么,那硬是一根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你若不管他,晾上一阵子,说不定他自己就想通了。
哥哥对郡主的迷恋,多半也是这样吧。
唐梅想着,抿嘴笑,酒窝深深,倒似比吃了一嘴糖墩儿还要甜蜜。
“我想着,我们现在也算有点积蓄。”唐斌动作迅速,把一串串裹好糖稀的红果子浸入冰水,口中说道,“等翻了年,请几个匠人,把爹娘的坟茔好好修整修整。也让两老看看我们,免得他们在底下为我们悬心。”
“好。”唐梅正浇着冷水,忽然停住手,脸上红得像染过凤仙花的指甲。
她下定决心,就在那个时候,就在爹娘坟前,把阿娘当年的打算告诉哥哥。
哥哥既然已经对郡主死心,就没有拒绝自己的理由。
到时候两个人成了亲,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恩恩爱爱,我心疼你,你宠着我,多好!生了孩子,再抱去给爹娘磕头。爹娘在黄泉下,怕是也会乐得合不拢嘴。
满心的幸福甜蜜无法排遣,鼓胀着肺腑,既痒痒的难受,又舒服得想哭。
房里突然太挤,她再也站不下。
拣那冻好的糖墩儿,装了一筲箕,端着就往外走,笑道:“我给黄桂儿她们送些过去。哥哥替我看着那酒。你尝一尝,若是酒味淡了,后面的就不要了。”
唐斌笑道:“早知道你要送人,我就再替你扎个草棒子,你插满了去田里走动,岂不是更有模有样?”
这句玩笑话招来唐梅连绵不绝的笑声,从厨房门一路洒落到小院门,才消失不闻。
厨房里只剩唐斌一人。
他拿个粗碟子,照唐梅嘱咐的,接了两口烤酒来喝。
酒味果然比初时淡了许多。混着满屋的甜香滑进口腔,倒似女子喝的甜酒酿。
他放下大铜锅上的蒸笼,把酒饭倒出来,用一个粗陶罐子装好,盖上红布封泥。移走酒罐上盖着的纱布,酒香毫无遮拦地溢出来。
他抱着那坛还温热的酒,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酒香围绕着他,钻进他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每一节骨骼。
如同思念,无孔不入。
唐梅送完糖墩儿,提着一袋人家回赠的山药鸡蛋,兴冲冲回到家里。厨房火已经熄了,她哥哥抱着酒坛子,坐在小山一样的柴垛下。
听到开门的声响,他抬起通红的脸,轻声叫道:“……郡主?”
他的口齿缠绵的呼唤像刀子一样割在唐梅心上。他的通红的眼角显示他曾静静地流过泪,或是埋头恸哭过。
唐梅满腔的欢喜被冷风吹散,心口上早已结痂的伤口再次被挖出来,血淋淋地痛。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响起山月的声音:“唐公子,唐姑娘,你们在家吗?我家姑娘特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