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突然呆住。
唐斌说出暗藏心底的秘密,一时心中如沸如滚,又酸又胀,反反复复想的都是,原来我是喜欢郡主。
原来这种又煎熬又甜蜜,想要见她,又怕见她,听到她的声音,便情不自禁竖起耳朵,捕捉她的一切言语,见到她的身影,就心跳加快,手心出汗,眼睛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总是追随她一起移动的感觉,就叫做喜欢。
他虽出身农家,吃喝不足,身量却奇怪的比常人高大。眉眼俊朗,人又温和有趣,十里八乡都有姑娘听说过他的名字。
乡下姑娘没那么多顾忌,田间陇头遇上,红着脸送野花的,对着他唱山歌的,大胆冲上来问他“中意我不”的,他一月里头,总要碰上那么几起。
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每时每刻都如饮了社日的酒酿,不停地眩晕,不停地坠落。
可他生平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却是远在云端之上,任他竭尽全力,也永远够不着的郡主。
他坐在床边,心里忽明忽暗,一会儿如在火上烤着,口焦舌燥。一会儿如同直坠万丈深渊,浑身僵直。
窗边的黄光从浓稠转为稀薄,接着泛白了一阵,又迅速地沉黯下来。
炉子里烧着极细的炭,没什么烟,却燃了许久。这会儿透出红光,照亮屋中一小片角落。
唐斌正要起身去点灯。唐梅伸出手,一把攫住他衣襟:“哥哥,你还记得吗?你在竹林后头的屋子里,替我打了一架床?”
唐斌便又坐下,握住她冰冷的手,替她塞回被子下。
细细捂好被角,方微笑道;“怎么不记得?那还是我七岁那年,初初学木工,立下豪言,要给你打一架拔步床当陪嫁。我家小妹,半点儿不比别人家的千金小姐差了。不过,哥哥没用,这么些年下来,都没给你打完。”
离开周家村时,两人都被乡人伤透了心,索性连那架半成的拔步床也卖给了别村的人。
那床木料倒是寻常的榆木,然而唐斌近十年的闲功夫都用在上面,又是为自家妹子做的嫁品,精心十分,榫卯牢固,线脚圆润,雕花精美。有好几个富户竞相出价,最后竟卖得十五两银子。
唐斌见唐梅神色惨淡,以为她舍不得那床,隔着被子拍拍她手,安慰道:“虽说我不能替小妹亲手打造了,可将来你若出嫁,哥哥便是用抢的,也一定想办法替你置办一架更好的。”
“我想再去那屋子里看一眼。”
床体大,虽然卖给别人,暂时却仍放在竹林后头,等待新主人家请来合适的木匠。
“等你好了,我陪你去看。”唐斌不以为意。
“不,我现在就想去。”唐梅坐起身子,咬着唇,固执地看着他,“哥哥背我去。”
“这么晚了……”唐斌意外至极,下意识就想跟她讲道理。
“我就要去。”唐梅打断他,大声地,像是跟谁赌气一样,气势汹汹地说话。
“小妹……”
“我要去,我现在就要去。你不肯陪我,我就自己去。”她披散着头发,强撑着起身下床,蹲在地上,四处找鞋。
唐斌忙去点了油灯,移近床边。
唐梅找到鞋,一面胡乱往脚上套,待穿上才发现打错对家,又脱下来重新穿,一面口中怒气冲冲,带着要哭却又忍住的颤音:“反正我是没人疼的孤儿,我没爹没娘,虽然有个哥哥,却被外人勾了魂,眼里心里,再也没有我这个妹妹了。”
唐斌叹口气,放下油灯,伸手扶住她,温声道:“小妹,你若真想去,就把外衣披上,我背你去。”
“你肯陪我去?”唐梅泪眼朦胧地看他。
“你是我小妹,爹娘都不在了。我不疼你,谁来疼你?”唐斌转过身,背对着她。“上来吧,趁着今晚月头明亮,我们赶紧地去了,也好早些回来。”
片刻过后,明晃晃的月亮照着两个重叠的人影,晃悠悠出了田庄,往后山爬去。
崔滢所在的院子还亮着灯,屋内烛照如白昼。她低着头,悬着手臂,握一管狼毫,不时蘸一下墨水,在书卷上运笔如飞,行云样写着什么。
“姑娘,已近子时了。今日便歇下吧?”山月替她研着墨,眼角扫过墙角的滴漏,忍不住再次劝说。
“再有几页就好了。大郎一旦开蒙,进度极快,若不早些准备,便要耽搁他。”崔滢头也不抬。
山月掩住嘴,悄悄打个哈欠。
门口忽然撞进来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姑娘,姑娘,唐家那两兄妹跑了。”
“什么叫跑了?”崔滢握着笔发愣。
海月喘匀气,这才把话说清楚:“刚才有人起夜,看到唐大郎背着他妹子,悄悄从后门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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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竹林深幽安静,如同一个神话中的世界。
唐斌翻进去,拨开门闩,扶着唐梅走入小院。
那架还没上围廊的拔步床静静地立在屋中空地。唐梅脚步虚浮地走过去,伸手来来回回地摸。最后斜着身,半坐在床上,抱着床柱,放声痛哭。
哥哥他不知道,这两年来,来家里给他们兄妹俩提亲的人不少,爹娘从来都一口回绝。
为的,便是想要他娶了自己,从此一家人和和美美,一辈子不用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