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赵敬的坟前遇到了罗姨。
说是罗姨也许不恰当,因为……
对方周身萦绕着乾元的信香,那份自然外露的威压昭示了罗姨现在的性别。
也许他客道地称呼一声罗宫主?
他没料到会在赵敬的坟前遇到她,显然她也没想到会在赵敬的坟前遇到温客行。
多说一句,温客行没带帷帽。
演一个大家闺秀,和真就是一个大家闺秀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有些事情做不到习惯成自然。
温客行没想到他深更半夜来郊野坟地里还能撞见人,自然也就没带那个闷死人的帷帽来遮蔽相貌。
所以从霓光宫宫主罗浮梦的角度看,便是月黑风高夜,荒郊野外坟地前,一位貌美绝伦的坤泽突兀地立在那里,神色莫测地在打量什么。
如果不是这位坤泽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她真的会以为自己撞上了山精鬼怪。
此时这位美艳的“坤鬼”先是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随即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急忙转头背身。
史潇潇这个真做过大家闺秀的反应还算快,立刻扯开手中捧着的披风上前给温客行披了。
披风是带着帽子的,温客行双手捋着帽边带上,遮蔽了一头如墨的青丝。
这一个动作,便让罗浮梦回神了。
眼前的坤泽肯定不是鬼,没听说鬼还会守礼的,所以她立刻后退了一步,收敛了身上的信香,抱拳施礼道:“我没想到这里会有人在,唐突了。”话说完,扫了眼赵敬夫夫的墓碑,心中又升起疑惑,忍不住问道,“公子与原太湖派掌门夫夫有旧?”
温客行背对着罗浮梦,回道:“先人与太湖派掌门夫人有旧。”顿了一下,又道,“虽然只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但毕竟依旧是故人,听闻赵夫人仙去了,便来祭拜祭拜。”
听到这话,罗浮梦竟然就相信了,没再刨根问底,只是径自走至那墓碑前,将手中提着的盒子里的祭品一一摆了,伸手拂掉墓上的尘土,有些伤感地道:“如今江湖上,还记得太湖派赵敬的人,没几个了,没想到公子您竟然还有这份心意。”
温客行一时拿不住该怎么回话——他无缘无故出现在赵敬的墓前,并且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罗姨竟然不疑有他,还语意轻松地和他聊起天来,真的不是表面放松却存意试探吗?
他怕露出破绽,只能沉默。
许是认为坤泽矜持,不言语也不奇怪,罗浮梦并没怎么在意温客行的沉默,竟是絮絮叨叨地回忆起了她与赵敬的过去:“我与赵郎少年相识,一见如故,那时懵懂,多少有些别样情思在,后来我分化成了乾元,本想着如果他愿意,我也愿意抛开世俗偏见束缚,与他一起退隐江湖,双宿双栖,但他不愿。”苦笑了一下,罗浮梦道,“现在想想,那时确实也是过于天真了,就算我愿意放弃霓光宫的少宫主之位,可他到底是中庸男子,我们在一起,经受最多唾弃鄙夷的只会是他,不会是我,即便退隐江湖,难道真能一辈子不见人?只要还要和人打交道,岂能就真的全然不顾世人眼光……他从来就比我成熟,自然想得也比我明白。”
温客行依旧沉默。
史潇潇偷眼打量了去,心中偷偷揣摩着,觉得温客行是想知道霓光宫宫主与赵敬到底有什么过往的,便壮了胆子装做好奇地探问了一句道:“可后来赵夫人分化成坤泽了,您为乾他为坤,彼此又有情义,岂非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罗浮梦听到这话,摇着头,笑容更苦了,苦得出汁,道,“是天意弄人啊!我与赵郎分开几年后我成了亲,我儿子满周岁那年,却听闻他分化成了坤泽,并在师父做主下与他的师弟成了亲……我哪里还有资格去找他……后来,一别经年,再见竟是永诀。”
指尖抚摸墓碑上“赵夫人”三个字,罗浮梦眼中满是痛楚。
她记得她的心上人叫做赵敬,可是赵敬嫁人了,就只能是赵夫人,墓碑上连他的全名都不可能出现了。
至此,温客行才明白,为什么罗姨对他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似乎毫无防备忌惮之心。
因为没必要。
正如罗姨所说,赵敬嫁人了,常年困于深宅后院,江湖中连记得他这号人物的都没几个了。
这样一个人,又是已经身死,身上没有什么利益可被人觊觎了。
没有利益驱动还会来坟前祭拜,怎么可能是出于恶意呢?
“失礼了。”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罗浮梦收拾了情绪,向温客行一行人致歉道,“啰啰嗦嗦地唠叨这些旧事,扰了公子了。”
她不该和初初见面的人说这么多的。
但可能她只是憋坏了。
这些话不能和妻儿说,展眼江湖,别说倾诉过往,连能一起回忆逝者的旧友都没几个,此时终是遇见了,在昔日所爱的墓前,便难以自抑。
“有些事情,既然是天意,非人力能够强求,便放过去吧,但逝者已矣,罗宫主节哀。”一直沉默的温客行终于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