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竹这次到沂水城去,是为了救一个人。原来,早在烟绺子参加短枪班之前,秋竹就已经是葛庄区抗日**政府的地下交通员,只是烟绺子一家人都无从知道而已。自从桑桑嫁给田小德后,她就奉命配合桑桑的工作。
前天,秋竹到桑桑那里去,桑桑告诉她,田小德回来说,住沂水城的日军大队长竹林为了稳住阵脚,准备找一个德高望重、号召力强的人接替县长刘崇光。此时,日军已经在沂水建立了伪政权,县政府称县公署,县长称县知事,并在城关、高桥、苏村、马战、河阳五个区设立了区公所,进行强化治安。可是,现任沂水县知事刘崇光虽然来自北京,却是一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京痞子,办起事来极不服众,很多人根本不拿他当盘咸菜,这对日军急于站稳脚跟、加快巩固沂水占领区极为不利。于是,竹林就决定撤换此人,另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来为皇军效力。
经过走访,竹林的眼睛盯住了王仰之。
王仰之,沂水镇冯家庄人,离沂水县城三里地。他出身于富农家庭,幼读诗书,聪颖好学,22岁参加府试,一举夺得案首,名动一时。这个王仰之,不但满腹才学,而且极为热心教育。清宣统三年,他用自己的宅院,独家出资,在冯家庄办了两等小学堂,设高、初级两个班,共60人,为此,邻村群众给他送了一块“爱国兴学”金字匾额。后来,他又历任沂水第二公学教员、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长、县立初级中学教员、沂水补习学校校长等职,培养了大量人才,是沂水县极有影响的知名人士。
桑桑虽然不认识王仰之,但对他的为人却早有耳闻。听说王仰之在教学中,特别重视爱国教育,但凡有某某惨案、某某事变、以及国耻纪念日等集会,他都上台发表演讲,常常慷慨悲壮,说到动情处甚至哭号流涕,痛不欲生,让闻者无不动容。1940年,王仰之已经68岁,桑桑想,这样一个爱国老儒,竹林却想让他出任伪政权的县知事,十有八九是要白费心机。
可是,田小德却说,铃木中队长在和他闲谈中说到这事的时候,明白告诉他,如果王仰之敢不服从皇军的任命,那就把他抓进红部,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桑桑顿时心里一沉,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也顾不得向上级请示,连忙叫秋竹去冯家庄给王仰之送个信,也好让他提前防备。秋竹昨天进城来,实际上就是去冯家庄的。谁知,到了冯家庄这才知道,王仰之其实早已听到风声,赶在秋竹到来之前就已经躲起来了。秋竹一下子放了心,看看天色已晚,这才去城里的四海来客店住下了,准备第二天早早赶回去,没想到就和长腿子撞到了一起。
在此,需要提前一笔带过的是,七个月以后,也就是1940年的深秋,日军红部的便衣队经过明察暗访,终于知道,王仰之原来是藏到了他的女儿家。于是,竹林便和沂水城关的伪区长一起,带着礼物亲自上门去敦请他出任。此时,王仰之恰好染病在床,连忙装出奄奄一息的样子,暂时将竹林等人蒙骗了过去。竹林等人走后,王仰之的女儿来给他喂药,他却摇摇头说:“今日虽然将竹林蒙蔽过去,但他势必不肯罢休!为父乃一垂垂老朽,虽然不能亲赴疆场,驱除倭寇,但也断断不能为虎作伥,毁我一生清白!我要早死,快死,全我一生名节!”说罢,挥手将女儿手里的药碗打翻,整衣戴冠,躺在床上只管等死。其实,王仰之此时只是身染痢疾,几副汤药就可治愈。但他却不管女儿如何劝说,也不管女儿如何悲啼流泪,不但拒不服药,而且咬紧牙关不进水米,终于,绝药、绝食数天后溘然长逝。
王仰之老人死后,脸上笑意从容,极为安详。
此时,秋竹走在回葛庄的路上,心里早已不再去想王仰之老人的事了。她想的最多的,是临来之前,桑桑曾经对她说过,就在左北泉被俘行刑的那天夜里,她睡梦中突然感到心惊肉跳,不由得黑夜中忽地坐了起来。此后,一直到天亮,她也没能再度入睡。
“秋竹,俺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就好像掉了魂似的。你说,会不会是北泉出了啥事?”桑桑紧盯着秋竹说。
秋竹笑了笑,安慰她说:“桑桑姐,你这是心里想事想得多了,才生出些癔症来!好好睡上一觉也就好了,可别自己吓自己了!”
没有想到,她原本以为桑桑只是胡思乱想的事,此刻却被验证了,左北泉竟然真的出了事!难道说,桑桑姐和北泉哥之间,真的有一种心息相通的力量?
秋竹不知所以地摇了摇头。忽然间,她就想到了自己。要是人和人之间真的能心息相通,那么,绺子哥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呢?一瞬间,秋竹就有些茫然。
这时候,日头已经悬在头顶了。秋竹看了看天,心里那个刚刚沉下去的难题,此刻却又忍不住冒了出来:见到桑桑姐后,到底该不该说北泉哥的事呢?要是说吧,就怕她一把火急上来,肯定要弄出事来!要是不说呢,万一北泉哥真的有个好歹,她还不怪罪俺一辈子?左思右想,始终拿不定主意。
唉,要是北泉哥没事就好了!那样,俺就可以暂时瞒着桑桑姐。大不了,她日后知道了,最多也就埋怨俺几句,也无关大碍,那该多好啊!
这样想着,秋竹就忍不住转头往西南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里群山连绵,青黑如黛。
北泉哥,你现在到底咋样了呢?秋竹忍不住在心里问道。
左北泉此时仍然命若游丝。他浑身烧得烫人,一直昏迷不醒,就是鼻子底下那一丝气息,也是时有时无,时断时续。
因为胸内严重积水,赵医生不允许他躺着,怕影响他呼吸。正要安排人上去扶他,范玲却啥话也不说,悄悄脱了鞋,爬上炕去,拉起左北泉,两手扶住他,让他偎在自己身上。这活儿可不轻松,躺不敢躺,动不敢动,时间一长,范玲鼻尖上便冒出了细汗。
“范医生,你歇歇,俺来扶他一会儿!”方桐山看着范玲,感激地说。
范玲笑笑,摇摇头:“你看你们,一个个都包得像粽子似的,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此时,方桐山等人身上的伤口都包扎了,范玲所以这样说。
“范医生,俺们这点皮肉伤,不碍事。你还是让俺替替你,歇会儿吧!要不,实在太累了!”紫磨匠也抢上来说。
范玲看看紫磨匠,还是笑笑:“你看你,粗手大脚的,弄不好还弄伤了他!俺是学护理的,这活儿原本就该是俺的!”范玲的语气虽然柔柔如水,却是十分的坚决。
鬼脸货郎和烟绺子也早想上来替她,见她这样说,知道说也无用,干脆也就不再开口,只是湿一眼热一眼地看着范玲。
这样,除了吃饭和解手的时间,左北泉便一直由范玲扶着。事实上,除了短枪班的人,根本也无人能够替她:赵医生还要经常去巡诊,时间不允许,房东张老耿夫妇,年龄已高,不能让人家做这事儿,只有郭春林还能替替她,但他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出来进去,不一会儿就往村外跑,看看黑小子和长腿子把刘先生请来了没有。这样,看顾左北泉的事,基本上就由范玲全包全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