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民想了想,说:“其实,这样也好,咱俩不但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而且还是一个被窝里的兄弟了!战友加兄弟,这才叫真正的亲密无间!”
左北泉看了看王建民,笑了笑,说:“这次,咱俩一块担负会议的安全保卫工作,不但是战友加兄弟,只怕是,就连生死都拴在一块了!”
“那是,那是!”王建民说。
两人这样说着的时候,左北泉怎么也没想到,在很快就和王建民一起经历了一番生死大战后,他竟然会在不久的将来,要亲手击毙这个自己的战友加兄弟。
左北泉被安排在王建民屋里后,短枪班其余的六人被安排在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家。这个寡妇,时年二十三岁,丈夫早已染病去世,已经守寡三年,独自领着一个四岁的儿子过活。因为夫家姓高,又加上她性格爽朗,说话嗓门奇大,大家都叫她高嗓门大嫂。
短枪班的人一进高嗓门大嫂家,高嗓门大嫂热情迎接之余,很快就对紫磨匠感起了兴趣。
“哎,我说,大个子,你是不是姓高?”高嗓门大嫂看着紫磨匠说。
紫磨匠脸上一红,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体貌端庄、手脚粗壮的女人会和自己说话,因此心里一紧张,就窘迫地答道:“俺不姓高!”
好在,紫磨匠脸色紫得厚实,不细眼看,很难看出他也会脸红。因此,高嗓门大嫂竟没发现他的窘迫。
“你不姓高,咋长这么高哩?高家庄的人倒是都姓高,还没几个人有你这么高哩!”高嗓门大嫂笑着说。
紫磨匠低着头,也不说话。
“那你不姓高,姓啥?”高嗓门大嫂又问。
“俺姓訾,祖上是安徽的!”紫磨匠说。
“啊哟!”高嗓门大嫂看着紫磨匠,惊讶道:“俺说哩,打你一进门,俺就看你和别人不一样!原来你姓紫,怪不得脸上这个色哩!”
高嗓门大嫂这么一说,短枪班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紫磨匠窘得不行,一张脸看了前头看后头,看了左边看右边,竟不知道看哪里好。
高嗓门大嫂却不管不顾,只管自己说下去:“俺呀,一看你这脸色,再一听你那个姓啊,就知道你爱吃啥了。”
这时候,一直被她牵在手里的儿子春根仰起头来,看着高嗓门大嫂,问:“娘,这个伯伯爱吃啥?”
“还有啥?茄子呗!不吃茄子能有这么紫?傻孩子,你连这都不懂!”高嗓门大嫂说。
这一来,整个短枪班的人全笑软了。春根却不明白大家为啥笑,仍然抬着头,看着娘,认真地说:“娘,你快去地里摘茄子吧,要不,咱拿啥给这个伯伯吃?”
他这一说,刚刚笑过劲的人们又一次笑得不可开交。
紫磨匠看看大伙,急拉拉地说一句:“有啥好笑的!吃茄子就吃茄子,俺又不是没吃过!”
只这一句,短枪班的人竟是笑得站不住了。
高嗓门大嫂家是三间正房,短枪班的人也是住在东屋里。这屋有一盘土炕,炕上放着事先从乡亲那里借来的几床被子。乍一看,这盘炕不算小,但六个人真正住上去,恐怕还是有点挤。别人倒没什么,黑小子眼瞅着那盘土炕,眉头却皱了皱,脸上一层急色。
“小兄弟,你要嫌挤,拿床被子到俺屋里去!人家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俺就不听,不就是一盘炕上睡个觉嘛,背对背,各睡各的,还能有啥?身正不怕影子斜!”高嗓门大嫂看着黑小子说。
黑小子心里一喜,巴不得去和她做伴,可是,猛然间一想,又摇了摇头,对高嗓门大嫂说:“俺不嫌挤!俺不嫌挤!”
高嗓门大嫂也不去管他,径直奔了紫磨匠过去,一只手拨拉着紫磨匠放在炕沿上的褡裢,一边看着紫磨匠问道:“你这里面都是些啥?”
紫磨匠此时倒坦然起来,嘿嘿一笑说:“这都是俺錾磨的营生,早先,俺就是个磨匠!”
高嗓门大嫂看着紫磨匠,顿时一拍手,惊喜道:“那可好了!俺家那盘磨啊,磨牙平得跟镜子面似的!走,你快给俺錾錾,晚上俺炒鸡蛋你吃!”说着,不由分说,伸手拽了紫磨匠的胳膊就往外拖。紫磨匠一听说是錾磨,不但没有丝毫的为难,反而眼睛一亮,伸手抓起自己的褡裢,瓮声道:“这个中!这个中!”——跟着高嗓门大嫂走了出去。
天井里,很快就响起了紫磨匠叮叮当当的錾磨声,不时地,还和高嗓门大嫂、春根两人说着什么。
屋里炕上,鬼脸货郎一边看着自己的货郎鼓子,一边笑着说:“大家等着瞧,咱们这个紫磨匠啊,不但能錾出一盘好磨来,没准啊,还能錾出一台好戏来!”
方桐山闻声回头,呷了一口小酒说:“货郎,啥好戏?”
鬼脸货郎诡诡一笑,说:“还会是啥好戏?老戏本中有个《花枪缘》,咱们的紫磨匠,没准能錾出个《石磨缘》来!”
方桐山看着鬼脸货郎,笑了:“货郎,是不是你也馋了?”
鬼脸货郎嘣噔摇了一下货郎鼓子,嘿笑说:“凭俺这张鬼脸,就是想娶老婆,恐怕也得等做鬼以后。嘴里只要还喘着这口气,俺就压根不去想那事!”
大家伙儿都笑了。只有烟绺子,摸出一支绺子烟卷,扭过头,独自对着墙角吸了起来。
这天晚上,紫磨匠睡得格外香甜,呼噜呼噜的鼾声起来落下,震天价响个不停。其余的人也大都睡去了,只有黑小子,紧贴着炕西头的墙根,一动也不敢动。今晚,他和长腿子合盖了一床被子,长腿子睡梦中早就把腿搭了他的身上。若在以往,他也早就把那腿轻轻拿开了,但今晚却是不行,六个人合睡在一盘炕上,又是和衣而睡,早就挤得插不进一根针来,他能把长腿子的腿往哪拿去?
此时,长腿子的嘴就对着黑小子的耳根,匀称的气息不时吹得他一痒一痒。黑小子两臂紧抱,心里一阵接一阵地直跳。
同样没有睡好的还有左北泉。他和王建民商量好了明天的行动计划后,因为疲劳,很快就睡去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睡梦中就看到了桑桑:她面色苍白,一脸泪水,右手的断指处汩汩地冒着血珠,心急之下,他刚要抢上去抱她,她却一扭头,纵身跳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是一个没有任何亮光的黑洞,除了阴嗖嗖的冷风,啥也没有。眼看着桑桑向这黑洞里落去,他情不自禁地一伸手,将她抓住。就在这时,桑桑回过头来,看着他凄凄一笑,然后猛一用力,倏地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脱,像只大鸟一样,张开双臂落了下去。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忍不住对着下落中的桑桑大声喊了起来:“桑桑——”
接下来,左北泉便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当他终于弄明白自己刚才是做了个梦时,却再也睡不着了。自从桑桑嫁给田小德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的手好了没有?田小德会对她怎样?她进出在鬼子和汉奸的据点中,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此时,左北泉已经隐约感觉得,桑桑之所以要嫁给田小德,心甘情愿当一个汉奸老婆,其中肯定隐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因,至于是啥原因,他一时也还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不管自己如何努力,要想真正忘记桑桑,几乎根本就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