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迎亲的队伍,左北泉心里顿时一怔。“这是咋回事?这样的冷风冷雪天,咋会突然出现如此庞大的迎亲队伍?”左北泉正想着,猛然间,就在迎亲队伍的前面,他看到了秋竹。
左北泉更加吃惊了:她怎么会在迎亲队伍里?前些天,她去磨石沟找了郭科长后,给烟绺子留下了几盒绺子烟卷,然后就匆匆回葛庄去了,怎么此刻又会到柿树坪来?今天到底是谁娶亲?
正这样想着,迎亲队伍就走近了。左北泉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见迎亲队伍中,骑着马、走在大红轿子前头、胸前披红绸、扎红花的新郎官,竟然是葛庄据点的汉奸队长田小德!
一瞬间,左北泉抬头看看站在柿子岭上的桑桑,再转头看看迎亲队伍中的田小德,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难道……
这个念头刚刚涌起,他就使劲甩了甩头,暗自道:不会,不会,桑桑咋会嫁给田小德这个汉奸呢?绝对不会!接着,就在心里自我解嘲道:左北泉,你看你,都把桑桑想到哪儿去了?她可是你未过门的媳妇,是个好姑娘……就这样一边想,一边摇头,竟然连迎亲队伍走到了跟前,都没有发觉。
这时候,短枪班的其他队员也都涌了出来。虽然迎亲队伍的后头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灰皮伪军,但他们还是站到左北泉身后,不躲不避地看着这支迎亲队伍。
此时,田小德已经笑吟吟地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来到左北泉面前,看了看左北泉和他身后的那些队员,似乎毫不认识似的,淡淡说:“你们就是亲家的人?”
左北泉一愣,抬起头来,看着田小德,竟然半张着嘴没有回答。这时候,秋竹走了过来,看着左北泉说:“哥,桑桑姐要的嫁妆都在那里,你们过去看看吧!”
左北泉又是一愣:“你说啥?”
秋竹回过头,指着迎亲队伍后面的一辆牛车,深深地看着左北泉说:“嫁妆!这嫁妆可贵重得很!比命还值钱哩!”
左北泉突然明白了,他们今天要来接运的那批物品,原来就是桑桑的嫁妆!可是,这怎么可能?难道说,桑桑真的要嫁给田小德?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她恨鬼子!恨汉奸!绝对不会嫁给田小德当老婆!而且,她喜欢的是他左北泉,不是田小德,她还和自己拉过勾,信誓旦旦要给自己当媳妇的!她怎么又会嫁给田小德呢?可是,转念又一想,若说桑桑不会嫁给田小德,眼前这又是怎么回事?这嫁妆、这迎亲轿子、这披红挂花的田小德,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一切都是自己在做梦?都是一场虚幻的、毫不真实的梦境?
一时间,左北泉内心激浪滚滚,他摇摇头,又摇摇头,飞扬翻舞的雪花中,他看着秋竹,神情迷惘,眼神呆滞,竟如一根木桩般呆在雪地上!
“哥!”秋竹叫了一声,然后又叫了一声。
左北泉猛然回过神来,刚要开口说句什么,就见田小德走了过来:“这大雪天的,时候也不早了,该让新娘上轿了吧?”
“哦。”左北泉木木地应了一句,竟似没有听懂田小德的话。这时候,秋竹拿过一件大红嫁衣来,伸手往柿子岭上一指,对田小德说:“田队长,桑桑姐说了,只许你自己一个人上去迎亲!”
田小德接过嫁衣,顺着秋竹的手指一看,只见桑桑站在柿子岭的一颗树下,鹅毛般飞舞的雪花中,一动也不动。
田小德摇了摇头,双手抱着嫁衣,一步一滑地向柿子岭上爬去。此时,山风越来越急了,一阵接一阵地挟裹着雪花,在山野中不停地飞掠、回旋,发出悠长而尖利的呼哨。
左北泉眼看着田小德往柿子岭上爬去,一瞬间,心里竟一片空白。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拔腿就要往柿子岭上奔去。刚一转身,就听秋竹低低说了一句:“看好嫁妆!”左北泉打个猛丁,不由站住,回头呆呆地看着秋竹。这时候,他就想起临行前郭春林最后嘱咐的那句话来:“北泉啊,这次去柿树坪,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安全地把那批物品运回来。其余的,不管你看到什么,也不管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你记住了吗?”
想到这里,左北泉就停住了脚步,目光却一直盯着田小德。
田小德离桑桑越来越近了,左北泉双眼喷火,眼睛紧紧地盯住他,一只手透过衣服紧紧地握着腰上的枪柄,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只一会儿,嘴唇上便渗出一滴鲜红的血来,盈盈欲坠。
田小德终于到达了桑桑身边。远远地,就看到他似乎在和桑桑说着什么。突然间,桑桑也不知做了什么,一弯腰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田小德猛扑过去,把大红嫁衣往桑桑身上一蒙,抱着她就连擦加滑地奔下岭来。他一边下岭,一边没命般地朝山下喊着:“来人啊,快来人啊——”
左北泉一见,再也顾不上什么,拔腿就往柿子岭上奔去。迎亲队伍中,紧接着也涌出了一群人,跟在左北泉身后,跌跌撞撞地往岭上跑去。
岭半腰里,左北泉终于和田小德撞在了一起,他伸头一看,只见桑桑躺在田小德怀中的大红嫁衣中,脸色惨白,目无表情。在看到左北泉的一瞬间,她一闭眼,两股泪水顿时从眼睛中迸射而出,急速地流下了面颊……
“桑桑,你咋了?”左北泉心头一急,伸手去抓桑桑的手时,忽觉手里又粘又热。他连忙举起桑桑的手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桑桑右手的小拇指头,竟不知被什么东西齐刷刷地截了去,此时那个断茬,仍在泉水般汩汩地往外涌着血珠……
“桑桑!”左北泉大喊一声,正要问她的手是怎么回事,桑桑却一歪头,再也不肯看他一眼。这时候,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桑桑抬下去了。凌乱的脚步中,那些人一边往下走,一边在身后留下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血线。白亮亮的雪地中,这条血线虽然伴着深深浅浅的脚印时隐时现,却仍是那么鲜艳、耀眼……
左北泉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岭半腰上,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桑桑抬上了迎亲的花轿。恍惚中,当迎亲队伍重新又响起唢呐声的时候,左北泉突然想到,桑桑从此就要离开自己了!一时间心如刀绞,忍不住对着岭下大声喊道:“桑桑!——”拔腿就往岭下飞奔。漫天雪花中,就见左北泉刚跑了几步,脚下猛地一绊,嘀哩骨碌就滚出了十几米远。当他从雪地中抬起头来,挂着一脸雪霰去看岭下时,迎亲的队伍已经渐行渐远,唢呐声也在山风中时断时续地弱下去了。
左北泉一拳打在雪地上。他两手抱头,把脸深深地埋在了雪地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左北泉从雪地上爬起来。他沿着柿子岭上那条血线,一直走到了那片静静矗立的柿子树中。就在他曾经教桑桑打枪的那颗柿子树下,他看到了一滩早已凝固的血迹。在这血迹中,他看到了一把锋利的剪刀,以及剪刀旁边一截冻僵的小拇指头。左北泉拿起那截指头,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他知道,这截指头,就是桑桑曾经和他拉勾的那个指头!他虽然不知道,桑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他知道,桑桑绝对不是故意背叛他,这截指头就是一个明证!
哽咽中,左北泉用那把剪刀剜开雪下的泥土,把那截指头埋了进去。然后,他看了看那把剪刀,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怀里。
总有一天,俺会把所有的事情弄个明白!左北泉想。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左北泉和他的队员们赶着那辆装着“嫁妆”的牛车,默默无声地走着。当一行人快要走出柿树坪那条小路时,左北泉回头看了柿子岭最后一眼。
这时候,烟绺子拿出一只烟卷,递到左北泉面前,轻声说:“当家的,吃一支吧,这烟,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