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腿子一听，对着鬼脸货郎一翻白眼：“哼！小气鬼！到现在还记仇！”说着，转过头不再理他。

鬼脸货郎看着长腿子，微微一笑，伸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放心，黑小子保准能留下！”

长腿子顿时一愣，半信半疑地看着鬼脸货郎，刚想再问点什么，鬼脸货郎却一转头，不再看他了。

这时候，就听黑小子说话了，语气却已变得异常正经：“左大哥，你们对俺有天大的恩情，你不收俺不行！”

左北泉一愣：“黑小子，你胡说啥？俺们咋会对你有恩？”一句话刚说完，就见黑小子急急往前走出几步，一转身，两手一抱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黑小子李青给各位恩人磕头谢恩！”

说完，径直在山路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

大家顿时一齐愣了。“黑小子，你这是干啥？”左北泉急步上前，伸手扶起黑小子，低头看时，却见黑小子早已语音哽咽、满脸泪花。

原来，这个黑小子李青，便是被刘敬斋沉井害死的六区区长李淞的亲弟弟。这兄弟俩，虽是一母所生，却是性情迥异。哥哥李淞从小喜欢看书写字，说话做事文质彬彬，弟弟李青比哥哥小四岁，却是从小顽皮捣蛋，整日里伸拳出脚，惹事生非。他们家原本就是一个小富之家，父母从小便把李淞送去私塾读书，后来又去了沂水的公立学校，李青却在十岁上投在著名回民拳师萧羲之门下为徒，成为萧大师的得意弟子之一。1936年6月，原国民党沂水县县长张里元调任山东省第3区行政督察专员兼临沂县县长，次年12月在临沂成立武术队，特聘萧羲之拳师任总教官，李青便一同跟至临沂。因为张里元经常说起左北泉在沂水剿匪大队的事情，所以李青对左北泉早有耳闻。

1938年春，日寇进攻临沂，张里元率保安部队协助张自忠将军守城，萧教头也带领武术队与守城驻军一起，与日寇展开了浴血奋战。后临沂失陷，武术队又掩护张里元部拼死撤出了临沂城。至此，武术队已经在这场血战中被打得七零八落，李青也与师傅萧羲之走散。为寻找师傅，李青独身一人，四处辗转一年半有余，这才打听到师傅已经去了河北，参加了马本斋率领的回民支队。因为那是一支回民队伍，无奈之下，李青只好回到沂水老家，想投奔他的哥哥参加抗日，没想到，等他回来，哥哥李淞却已经被刘敬斋害死了。李青虽然和哥哥性情不同，却从小感情笃厚，他发誓要为哥哥报仇，为此一直潜伏在青山店子。无奈刘敬斋戒备森严，狡猾多端，自己又是单枪匹马，竟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那天夜里，他被枪声惊醒后，眼见左北泉等人在青山店子遇险，灵机一动，便去杂货铺里取了一些鞭炮点燃，这才把迎面与左北泉相遇的日军引走，使左北泉和鬼脸货郎安然脱险。及至后来，他看到刘敬斋已经被左北泉一枪爆头，自己大仇得报，便一直暗暗跟在左北泉等人后面，一来是想弄清这一伙到底是什么人，二来是想做点什么事情报恩，这才有了后来在黄山铺狼尾山上救长腿子的事情。此后他一路跟下来，直至昨天夜里，他跟踪到烟绺子家里，偷听了左北泉和方桐山关于短枪班的事，这才弄清他们的底细，决然要加入他们，一起去打鬼子。由此，他今日便早早在葛庄集上等候着他们，也因此又给长腿子解了一次围。

听完李青这一番讲述，左北泉等人惊讶不已。尤其是，青山店子突然响起的爆炸声，以及昨天夜里在烟绺子家听到的窗外动静，这两个一直让左北泉迷惑不解的疑团，至此也都豁然开朗。左北泉将李青扶起来，看着他，想了想，微笑着说：“李青，你小子虽然聪明，却仍然有一件事没弄清楚！”

李青闻言一愣，看着左北泉：“啥事？”

左北泉故意停了一下，然后笑笑说：“你其实早就已经戴上我们的瓜皮帽了，难道还要我们短枪班再收你一次？”

李青闻言顿时一愣，突然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瓜皮帽，恍然大悟说：“可不？俺咋把这茬又给忘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左北泉又说：“你可记住，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打鬼子、杀汉奸的八路军战士了，这和你们武林中的那些江湖勾当可大不一样！”

李青一抱拳：“是！”突然想到什么，一只手连忙往耳朵边一举，敬了一个极不规范的军礼：“是！”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鬼脸货郎点着头笑道：“俺早就觉得，这小子和咱缘分不浅，果然有些名堂！”

最兴奋的当然是长腿子。他伸着两臂跑过来，逮着李青就使劲一搂：“黑小子，这下可好了！以后咱俩就是老伙计了！”

李青却似乎很不适应长腿子的拥抱，脸上一红，轻轻将他推开，说：“长腿子，咱伙计归伙计，以后可不兴这样搂搂抱抱的！”

长腿子一愣，大咧咧道：“咋了？你又不是大闺女，抱抱你还能咋着？”

李青一歪头，说：“你不知道，俺身上怕痒！”

就在这时，鬼脸货郎突然喊了一声：“当家的，快看，马车！”左北泉闻声看去，就在前边数十米远的一个岔路口上，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坏了！肯定是烟绺子两口子出事了！”鬼脸货郎说。

“你咋知道？”长腿子看着鬼脸货郎问。

“这还用说？从那个岔路下去，不就是白水沟吗？方大哥赶着马车跑到这里来，不是烟绺子家出事，又会是谁？”

左北泉一看，可不，从那个岔路口下去，不是白水沟咋地！

“咱们快走！”左北泉喊了一声，大家顿时加快了步伐。

几个人一阵急走，很快来到了那个岔路口，刚要下坡，却又一齐停住了脚步。

就见下面那个山坡半腰上，几个乡亲正在筑着一座新坟。坟前两三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站着，同样一动不动。

这个站着的人，正是方桐山。

大家连忙向坡下奔去。离新坟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方桐山听到动静，很快迎了上来。

事情就这样弄清楚了，大家的心情异常沉重，一起默默地走向新坟。

看到左北泉他们到来，坐在新坟前的烟绺子抬了抬眼，没有动。

山坡上除了铁锨铲动泥土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说话。偶尔地，那些正在筑坟的人中，有个青年女子发出抽泣的声音。

左北泉走过去，从那女子手中接过了铁锨。鬼脸货郎等人也跟过去，从别人手里接过锨来。一锨一掀的新土慢慢筑在坟上，山风中不时扬起一阵阵细尘。

坟筑好了，烟绺子仍然没有说话。那个刚刚抽泣的青年女子，此时走过来，看着烟绺子叫了一声：“姐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头哭泣去了。

烟绺子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摸摸索索，从身上掏出一支烟，用手指捻了捻，点上，慢慢吸着，吸着，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好一会儿，他才把烟蒂在地上按灭，看着那个背对他的青年女子，低低喊了一声：“秋竹。”

秋竹闻声转头来，脸上依旧泪眼婆娑。

烟绺子低下头，慢慢从腰上解下一把拴着麻绳的老式长条钥匙，伸手递给青年女子：“秋竹，家，就给你了！”

秋竹拿着钥匙，泪眼中懵懵懂懂地看着烟绺子。

烟绺子却不去管她，伸手从怀里摸出秋桂刨烟丝用的那把铜柄弯头刨刀，旋转着刀锋看了看，然后在右手食指上吐了一口唾沫，轻轻将刀锋上的一丝血迹擦掉，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他拿着这把刨刀，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猛然在秋桂的新坟前跪下，低声说：“秋桂，我要杀鬼子！”然后又说了一句：“秋桂，我要杀鬼子！”这样说着，突然间两臂一张，右手猛然把那把铜柄弯刀伸向天空，沙哑着嗓子大声喊道：“秋桂！我要为你杀鬼子！我要为你杀死那些狗日的小日本鬼子——”

此时，远山如海，残阳如血。烟绺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震山野。

1939初冬的这个傍晚， 跟随左北泉、方桐山等人直奔磨石沟的这个烟绺子，便是后来短枪班中最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断根鬼刀手”！因为他在杀鬼子的时候不但用枪，而且用刀，哪个日本鬼子只要落到他的手里，不管活的死的，他都会用那把铜柄弯刀，毫不客气地切下他的胯下之物！

此刻，那把锋利的铜柄弯头刨刀，就紧紧地攥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