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黑时,三个人终于看到了青山店子。
人生地不熟,左北泉正愁没个地方落脚,鬼脸货郎说:“你们要是不嫌寒碜,就到俺的团瓢屋子去吧,那里僻静,除了俺,连个苍蝇都没有!”左北泉同意了。
团瓢屋子,简称团瓢,是当时沂蒙山区很多穷苦人家居住的一种简陋房屋,用几根木杆当柱,周围捆扎上一些秫秸或树枝之类,与篱笆相似,房顶上则用泥浆和干草之类的东西覆盖,多数建在山坡向阳的地方,说穿了就是一个草木棚子。这样的草木棚子,其实仅能遮遮日头,避避雨水,要说挡风御寒,那还差老鼻子劲儿。
鬼脸货郎的团瓢屋子和别人的不搭界,孤零零地搭在村北的一个半山坡上。鬼脸货郎说,别人之所以不愿和他挨着,是怕家里的小孩晚上出来,猛丁里要是碰上他,没准会以为撞见了鬼,会吓坏人家的小孩。鬼脸货郎一边说,一边自我解嘲地笑着。
左北泉却对这个地方特别满意,他们这次行动,正需要一个最隐秘的地方来落脚。
进了团瓢屋,鬼脸货郎摸索着点上油灯。左北泉看看屋里,除了地上有一窝干草、一个黑色的小枕头和一床漏着花絮的破棉被外,剩下的就是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破铁锅,黑乎乎地放在三块呈三角形摆放的石头上。鬼脸货郎平时过的啥日子,此刻已经活生生地摆在了眼前。左北泉暗叹一口气,对鬼脸货郎说:“货郎,你去烧点水,咱们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鬼脸货郎点点头,端起锅打水去了。
初冬时节,山里的风冷得邪乎,团瓢屋子里嗖嗖进风。三个人吃罢晚饭,左北泉便催着休息。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晚先养足精神,等天亮后去侦查一下刘家大院的情况,再决定如何对“**爷”下手。
鬼脸货郎仅有一床破被子,三个人根本没法盖。左北泉和长腿子合衣躺在草窝里,背对着鬼脸货郎。他俩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想占用那一床仅有的被子。鬼脸货郎眼瞅着被子,再看看左北泉和长腿子,想说什么,却又似乎心存顾忌,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自己钻到被子底下去了。
按照左北泉的吩咐,鬼脸货郎没有熄灯。他并没有想到,左北泉这样做,是害怕他趁黑溜出去,走漏了风声。毕竟,这次来灭“**爷”,由不得半点疏忽。
天实在太冷了。长腿子的身体毕竟单薄,只躺了一会儿,就冻得浑身打起颤来。左北泉刚要回过头来搂他,鬼脸货郎却悄悄把被子拽到了他的身上。没想到,这一下惹来了麻烦,就见长腿子突然被蛇咬了似的,呼地一下掀掉被子,身体随即噌地一声,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鬼脸货郎,你想干啥?”长腿子连连扑打着身上的衣服,怒冲冲道。
鬼脸货郎一个惊悚,赶紧跟着站了起来。他一脸不解地看着长腿子,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低声说:“俺看你冷,想给你盖上被子……”
“谁盖你的破被子?”长腿子非但不领情,反而更生气了:“俺冷不冷还用你管?用着你瞎吃萝卜烂操心?”长腿子说完,径直走到左北泉外边,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左北泉起身看着长腿子:“小兔崽子,人家好心好意给你盖被子,你发什么飙?咋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你?”
“谁要他好人心了?俺就是冻死,也不盖他的破被子!”长腿子一扭头,气鼓鼓说,“小时候俺听俺娘说过,天花病会传染!他那一脸鬼疙瘩,俺一看就浑身发毛!要是传染了俺,也变成他那个鬼脸模样,俺……俺死都来不及了……”说着,话语里竟然有了些哭腔。
左北泉笑了,轻轻在长腿子头上拍了一下:“小兔崽子,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毛病还不老少!你放心,鬼脸货郎的天花已经好了,不会传染!再说,俺就不信你小时候没有种过牛痘!只要种过牛痘,就一辈子也不会得天花了。”
“说是这样说!谁知道他那破被子上有没有天花病虫?反正,俺就是冻死,也不盖他的破被子!”长腿子咕嘟着嘴说。
“长……长腿子,你别害怕,俺这天花真的不传染人了!”鬼脸货郎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满脸尴尬。他看着长腿子,可怜巴巴地说:“俺还记得,郎中给俺治病的时候,把俺脸上的干疤刮下几块,吹进了俺的鼻孔里。他对俺说,等俺这病好了,就一辈子也不会再犯了,更不会传染人了……”
“郎中的话你也听!”长腿子反驳道:“你就知道那个郎中不是对你放鬼屁?”
鬼脸货郎顿时噎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长腿子,人家鬼脸货郎也是好心好意,你不要得寸进尺!你怕传染不是?好,俺盖给你看!”说着,左北泉一把拽起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他反头看看鬼脸货郎,又道:“货郎,来,咱俩通腿!俺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给俺得上天花!”
到这里,长腿子才不敢吱声了,但仍然赌气似的在左北泉身边慢慢躺下了。
“唉,俺这张鬼脸,这一辈子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哩!”鬼脸货郎一边叹气,一边摇着头,钻进被子的另一头。
左北泉想了想,还是叫鬼脸货郎把灯灭了。
黑夜中,左北泉听长腿子仍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知道他是上来了小孩子脾气,又好笑又好气地安慰他说:“长腿子,你小子毛病归毛病,但今天表现得还不赖,蛮机智的!说实话,要不是你那一扔鞋,俺还真不知道该咋对付咱们这个鬼脸货郎呢!”
长腿子哼了一声:“啥机智?俺才没那么多鬼心眼哩!俺扔鞋,是因为你那鞋子臭哄哄的,俺急着扔!”
左北泉噗地一声笑了。
“还笑?”长腿子说:“回去俺非和桑桑姐告状不行!都有媳妇的人了,鞋子还弄得和臭咸鱼似的!”
“你个混小子!臭咸鱼咋了?你桑桑姐就喜欢俺的臭咸鱼哩!”左北泉笑着说。
“不害臊!长着一双臭咸鱼,还美得治不得!”长腿子一边说,一边笑了。
半夜里,山风嗖儿嗖儿往里钻,团瓢屋子里越发冷得受不了。长腿子冻得不行,一个劲儿往左北泉身上靠,后背已经贴在左北泉怀里了。左北泉知道他冷,索性把他搂在怀里,像孩子一样暖着他。即便如此,长腿子仍然非常警觉,只要一触到鬼脸货郎的被子,他就条件反射似地使劲往外躲。结果,躲来躲去,他终于撑不住,牙巴骨冻得得得响了起来。
没办法,左北泉只好钻出被子,全心全意去搂这个半大孩子。
如此一来,鬼脸货郎在另一头睡不安稳了,一会儿朝这翻一下身,一会儿又朝那翻一下身。很显然,他因为没有更好的被子,既无奈,又不安。
“这鬼天气,真他娘……冷得邪乎!”长腿子终于忍不住说道。
“这天是冷,要不……俺生堆火,咱起来烤烤?”鬼脸货郎犹豫着说。
“那好!那好!还是烤火暖乎!”长腿子心头大喜,立马开始响应。
鬼脸货郎点上灯,出去抱了一堆山柴进来,用干草引燃。虽然烟火有些呛人,但火头一起,屋子里立刻暖了许多。三个人便围着火堆坐下来,饶有兴味地烤着。
长腿子暖过身来,歪头看着左北泉,突然想起什么,咂着嘴说:“大当家的,这火这么好,要是有个热地瓜烤烤吃,那就更熨帖了!”
左北泉正在低头想着什么,听长腿子这样一说,抬头看着长腿子:“热地瓜?啥热地瓜?”忽然醒悟道,“你这小兔崽子,就那几个地瓜,你也惦记着!”
长腿子嘿嘿一笑:“桑桑姐说了,有你的份儿,就有俺的份儿!你忘了?”
左北泉伸手在长腿子头上拍了一下,笑着说:“混小子,这事你倒忘不了了!”说着,伸手拎过包袱,拿出地瓜放在火堆边烤着。很快,屋子里就弥漫起一股烤地瓜的香味儿。
这当儿,鬼脸货郎拿起一根树枝,有一搭无一搭地拨拉着火堆。
地瓜的香味儿勾起了长腿子的馋虫,他一边翻弄着火堆旁的地瓜,一边咂巴着嘴说:“这味真好,肯定是黄瓤地瓜!当家的,桑桑姐对你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