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棠刚醒过来,她身体本就还虚弱,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精力便有些不济。
蝉衣见状,十分默契地上前代替她,继续向宾客们解释道。
“我们大小姐孝期还未满三年,本不应该在此时成亲。当时孟公子提出冲喜成亲,只是为了救我家大小姐一命。孝期冲喜这本就不合规矩,只是一时情急之下,无可奈何之计。”
“如今大小姐既然已平安醒来,自然应遵循孝道。等到为我们家老爷守孝满三年之后,再议婚事。”
蝉衣这么一解释完,原本处于震惊之中的宾客们倒是慢慢地回过神来。
也对,这冲喜成亲本就是为了救人,现在温家大小姐人都醒了,还要冲喜干什么?
更何况温家大小姐还在守孝呢,不愿意在父亲孝期成亲,再正常不过了。既然孟康年这个未婚夫是为了救她,应该也不会介意取消婚礼的。
孟康年自然介意。
他面上的阴沉一闪而过,几乎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他怎么也没想到,温棠一点儿都没有打算跟他商量,根本没有提前问过他的意见,就直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突然宣布取消了婚礼。
他在温棠面前伏低做小那么久,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半点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在温大小姐眼里,他这个未婚夫算什么,连一条摇头摆尾的狗都不如。
绝不能让她取消婚礼。
否则他这么久以来的辛苦谋划,就全都白费了。
“温姑娘如今能平安醒来,说明那位罗大仙说的冲喜法子的确有效。若是此时取消婚礼,这冲喜的效果只怕也会随之消失”,孟康年皱着眉,端正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恐怕温老爷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温姑娘为了替他守孝,而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
孟康年这话表面一字一句都是在为温棠着想,实则是在暗示其他人,温棠这次能醒来全靠冲喜,自己是担心她的身体,才不愿意取消这婚礼。
旁人也只会以为这位未婚夫对她情深意重。
曾经,温棠也是这样想的。
靠在轮椅上的温棠疲倦地垂下眼,又卷又翘的细密长睫安静地搭下来,在眼睑投下浅淡阴影,遮住了微黯的眸光。
但孟康年若是真的情深意重,又怎么会给她服下“催命”的丹药。
这丹药服下之后,的确见效极快,她这次之所以能在昏迷九天之后平安醒来,正是因为用了此药。
但是,这种丹药同时也是一种“□□”,随着一天天的服用丹药,体内的毒素会一点点加深累积,不到半年时间,服用者便会暴毙而亡。
在书里,她就是这么死的。
只不过书中,孟康年掩饰的很好,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病情突然加重才去世的。
她死后,孟康年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温家所有的家业,利用温棠留下的巨额遗产笼络官商、结交权贵、步步为营,迎娶当朝宰辅千金为妻、广纳美妾,同时孟康年依靠温家累积下的丰厚产业作为基础,进一步成立了后来名震大江南北的孟家商行,最终成功地坐上江南第一富商的宝座。
她这个温家大小姐,对于孟康年来说,只不过是一块极为称心的垫脚石罢了。
温棠苍白的唇微微勾起,琥珀色的眼中只剩一片平静与冷漠。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当这个垫脚石,为什么要让孟康年踩着她温家的尸体、借着她温家的遗产从此一帆风顺。
温棠抬眼,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一身大红喜服的孟康年。
“我为父守孝心意已决,孟公子若是急着成亲,也不必等我三年孝期,两家的婚约可以就此作废。如此,孟公子也不会被我们温家拖累,可以继续考取功名。”
什么,婚约作废?!
在场的宾客们纷纷瞪大了眼。
嚯,温大小姐不止要取消婚礼,竟然要将婚约也一并取消了吗?
“温大小姐有孝在身,之所以这么说,恐怕也是不想耽误孟公子吧。”
“其实孟公子如今有秀才功名在身,倒也不缺好姻缘。当初若非温老爷对他们家有救命之恩、又资助他读书,孟公子堂堂一个秀才,实在不必委屈自己入赘温家。”
“要我说,温大小姐为人真是心思纯善,宁愿舍了这段好姻缘,也不愿意因为自己而断绝了孟公子的功名之路。”
毕竟温家是商户,朝中规定商户人家不得参与科举考试,如果孟康年入赘温家,科举之路自然也就一并葬送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孟康年考取秀才之后依旧愿意放弃功名、入赘温家,这一点被人人称赞,众人都夸他是个重信义的正人君子。
为了兑现当初许下的诺言,这位孟公子竟然宁愿放弃未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机会。
然而只有孟康年本人清楚,寒窗苦读十多年、有温家为他延请名师才能考中秀才,以他的资质,别说是金榜题名了,就连中举也是希望渺茫。
与其辛苦数十年落得一手空,还不如入赘、抓住温家这颗摇钱树。
反正,这位温家大小姐活不了多久了,这温家,迟早要落到他手中。
孟康年自然没有同意温棠“婚约作废”的提议。
温棠现在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指望他现在就答应。
她清楚的很,温家还没到手,孟康年哪里舍得与她解除婚约。不过这事儿不急,迟早有解除婚约的那么一天。
“蝉衣。”
温棠困倦地闭了闭眼,解决了今日婚礼这桩心头大事,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此时她也懒得再浪费时间与孟康年周旋。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无力地垂落,搭在轮椅车两侧扶手上,声音越发虚弱了下去,“我累了,送我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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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婚宴之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扬州城。
成婚当日“被冲喜的新娘子”突然在昏迷九日后醒来,新娘子醒来之后宣布要继续为父守孝、取消了婚礼。
而温家大小姐为表歉意、除了回赠给在场宾客每家一份“薄礼”之外,更是大方地将婚宴变为了七天的流水席,全城免费。
只要是前去入席之人,不分贵贱,皆为座上宾。席上珍馐美酒、应有尽有。
不管是其中的哪一件,都足够激起路人讨论的兴趣。
光是这份“薄礼”,在扬州城中都掀起了一阵风波。
离温家大宅不远的陈金贵家,甚至因为此事全家争吵不休。
“都怪你这婆子,都是你说儿子要成亲了,嫌那温家病秧子晦气,咱们才没去成婚宴。要是当初去了,那礼物咱们家也能得一份。”陈父一想到温家那“薄礼”,心头简直都在滴血。
那哪儿是什么“薄礼”啊!
那可是出自温家金铺的一整套纯金首饰!至少价值两百两,他们全家就是攒上一辈子也攒不出半套来。
“我呸!明明是你自己说不去的,扣扣搜搜、舍不得那点礼金,现在还有脸推到老娘身上……要不是你个天杀的舍不得出那么点儿礼金,我们至于错过这样的好东西吗?说来说去还不是全都怪你抠……”
“爹娘你们也真是的,我当初就说那点礼金咱们一家人去婚宴上连吃带拿完全可以吃回本,你们非不听我的,要省那么点小钱。”
陈金贵刚说完,就被他爹气的当头抽了一巴掌,“吃吃吃,你一天天地游手好闲、除了吃喝嫖赌还知道什么?这事儿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你个丧门星要娶亲才惹出来的,什么时候娶亲不好,非得挑这个时候……”
一家人吵得不可开交。
陈家这边吵得厉害的时候,周围的街坊邻居们却一个个都喜滋滋的、脸上笑开了花。
“这温家大小姐出手可真是阔绰,没成想参加个婚宴,礼金全都退回来了不说,还白白得了一整套纯金的首饰。”
“听见没,老陈家那边又为这事吵起来了,这都闹了两天了吧。”
“他们活该!一家子忘恩负义的东西,温老爷当年帮他家儿子治好了腿,他家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嫌人家温大小姐生病晦气,连个婚宴礼金都舍不得出。现在倒是有脸眼馋这金首饰了,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
……
城西郊外,一处破败的土地庙之中。
年约五十来岁的年牙婆难以忍受地捏住鼻子,不停地挥动蒲扇驱赶着飞到面前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