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碧瓦,仆从成群,舞女翩翩,丝竹齐响。董卓的府邸,无论是规模,摆设还是庭上所奏所舞,都远远超过了作为臣子该有的规格,在很多地方甚至连皇宫都难以企及。
可惜,府中虽然尽是瑰宝奇珍,今日到此的大多数精通此道的士人却无心欣赏。董卓把持朝政,祸害忠良,为天下人所不齿,他们又怎愿意参加他府上的宴会。只是,强权在前,文人风骨再傲再硬,也硬不过开刃的刀锋。
每一位官员府上,董卓都专门派了人去“请”。说是“请”,实际上却根本容不得拒绝。那吴少府,不过是推脱了一句身体不适,隔日便被不知哪里来的流匪屠了满门。京师重地,哪里来的流匪敢如此嚣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有人都明白,却是既敢怒也不敢言。
这群人一个个内心又恐惧又气愤,却还必须勉强自己挂着笑容。在这些人的衬托下,董卓手下的部将,如郭汜李傕华雄等人,则笑得真诚了许多,满脸都是对这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的嘲讽与不屑。
不过,最威风的还当是董卓的义子,都亭侯飞将军吕奉先。他大马金刀的坐在堂中,披猛虎袍头戴五花翎,身旁的那把方天画戟闪着冷人胆寒的光芒。每一个人进到堂中时,都不自觉的远远避开于他,而他则时不时的轻蔑瞟一眼来人,继续豪饮着身边侍女刚为他倒好的烈酒。
这时,一人自外远远走来。此人虽已年过半百,步履蹒跚,眉宇间尽是垂垂老朽之态,但他的到来,却让原本萎靡的众人为之一振。老者不卑不亢的将厚礼交给董府的仆从,而后稳步走进了宴堂,与每一位同僚敬着礼,纵使是在那里痛饮的吕布,都在此人进来后对着他遥举了一下杯子,以示敬意。
此人便是王允王司徒。朝中的忠臣刚烈的早被董卓寻了由头杀了大半,王允虽然也是董卓的眼中钉,但他极懂中庸之道,董卓的由头寻了许多,却都被他四两拨千斤的遮了过去。
“王司徒——”
王允刚一在自己位置上坐下,身边的人就凑上来。王允在案台下暗压下对方的手,示意对方莫要忧心。
纵使是鸿门宴,也要看董卓有没有西楚霸王的本事。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董卓作为主人才姗姗而来。他身带金冠身披蟒袍,虽然近来生活安逸,但往年和西羌人打仗时留下的健壮的躯干可未曾败去分毫。当年他仅带领几百铁骑,冲破了羌人和胡人的军阵,可谓是骁勇异常。此刻不过几步,却是走的虎虎生威,举手投足间尽是令人胆寒的煞气。
“今日众位能赏光来孤府上,孤深感荣幸。”董卓先是对众人举酒,说话的语气却与客气的内容大相径庭,“来我这相国府上,诸位就要尽兴,否则便是不给孤面子。这碗酒,孤先干为敬!”
西凉的烈酒,董卓的部下自然是饮得痛快。而对于那些习惯了小酌的文人,这满满的一碗烈酒喝的可是痛苦万分,辛辣的酒流淌在喉咙里刺的人直迸眼泪。终于,有一人实在是喝不下去,一抹眼角的泪,放下了那还剩下些许酒液的碗。
碗还未放到石案,却是刀先出鞘,锋利的刀刃呼啸而过,一颗人头应声落地,血一下子喷溅而出,瞬间洒满了酒碗。
他身边的人用手指沾沾脸颊上沾的血,竟吓得连惊叫都忘了。
“孤可说了,不尽兴,便是不给我面子。”董卓轻飘飘的扫视了一圈众人,恐惧也好,愤怒也好,都置若罔闻,“不过,这位李骑尉,任职间中饱私囊,欺压百姓,前几日更是冲撞了御辇对圣上不敬,圣上已经下旨诛杀此人,以正朝纲。”
“此人本就罪无可赦。所以,孤可不想听到某些人,”眼中寒光直逼向左下手的王允,“说孤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王允放下空空如也的瓷碗,不紧不慢向董卓一拱手:“董相国一心为国,自然不会有人不识抬举,污蔑相国的赤胆忠心。”
“哈哈哈,王司徒果然是明事理之人!”董卓大笑,眼神轻蔑的又瞥了一圈堂中人,看到某个空着的座位,突然皱眉,问身边仆人,“孟德怎么还没到?!”
却是话音刚落,就见曹操健步如飞走入堂中。堂中满地的猩红,曹操却置若罔闻,只是对董卓拱手道:“操为董相国准备的薄礼出了些问题,所以来迟,还望相国恕罪。”
“哈哈哈。”董卓向来看重曹操,又听人是为了给自己准备礼物才来迟,哪里有半分责怪,“那孤可要看看,孟德你这次带来的是何等珍品。”
曹操点头,拍拍手,立刻有婢女鱼贯而入,手中端着的银盘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待放到案上,众人才发现这不是什么珍馐奇物,而是烤的里焦外嫩的牛肉羊肉。不知是用了何种香料,这些羊肉竟让吃遍天下美食之人都垂涎欲滴。
然而,如果只是些美味的牛羊,还不足以让董卓满意。更重要的是,这些牛羊上,有董卓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相国身在凉州时,抗击羌贼,保家卫国。万民感激,特千里送来西凉最肥美的牛羊,又由草原上特制的香料与木炭烹饪。虽然简单,但边关百姓对相国的感恩之情,还望相国定要收下。”
董卓权倾朝野,但也不能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名声,曹操今日送来的不仅是些牛羊肉,更是凉州的民心。不过,这也不全是曹操的假话,凉州作为董卓起家的地方,对待当地百姓虽算不上爱民如子,但也不算刻薄,这份民心,董卓收了,也没谁能有异议。
“还是孟德你懂孤的心!”董卓自然明白曹操的潜台词,暗道曹操此人做事果然漂亮。他连着夸了曹操好几句,又赏了曹操许多金银珠宝,仍是觉得不够,思量着再赏曹操些什么。
曹操不同于一般的世家子弟。他父亲认宦官为父,难免为正统士人所鄙视。他要打压士人,拉拢曹操,也是应该。
“操不过是为万民向相国传达敬意,实在不敢居功。”曹操适时的见好就收。他又施了一礼,而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宦官遗丑,不知羞耻。”坐下的一刻,曹操分明听到身边人轻声嘟囔了句。
曹操凤眸微闪,却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只将留给他的那碗烈酒一饮而尽。
好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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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仅是个守宫令,一无实权而无兵马,能有机会来参加这场宴会,时属偶然。
此次宴会的目的,众人皆心知肚明。董卓刻意针对王允而震慑百官,故而所请的也是朝中说话有些分量之人。荀彧才上任不过五天,不符合任何一个条件,但他还是在受邀之列。给他递上请柬的使者说,董卓觉得一十四名客人这个数字与他八字相冲,恐有血光之灾,所以必须要再请一个人来,以破解这一凶劫。
这个理由让人既无奈又好笑,但荀彧拒绝不得。荀家再家大业大,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也不敢置喙分毫。
他坐的座位极为偏僻,一看就知道他的可有可无。而值得庆幸的是,这个角落虽然偏裨,却反而让他能清楚的将堂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王允仍旧是老神在在坐在席上,不时拿筷子夹起几片送来上来的羊肉,不知道的人恐怕真的会以为他只是来赴一场宴席。董卓偶尔会和他说上几句,内容从国家大事到家长里短都有涉及,王允回答都滴水不漏,微显佝偻的身躯配上沙哑的声音,尽显老态。
“近来,圣上极为忧愁。”董卓神色间的忧色,到真和号称自己是忠臣的那些人别无二致,“冀北那出了伙乱民,烧杀抢掠,致使民怨四起。此事,王司徒定听说了吧。”
王允没有答话,低头咳嗽一声。他身后的人适时替他回答道:“王司徒早听闻此事,前几天更亲自去了冀州。那些乱民不过是些活不下去的农民,王司徒惩治首恶,开粮救民。如今,冀北已经基本太平了。”
“是吗?”董卓未看那人一眼,只是盯着王允,“王司徒当真是国之栋梁,事必躬亲,辛苦了。”
“这是老臣的本分,不敢居功。”王允缓缓行了个礼。
“说起来,这次王司徒远赴忻州,虽然舟车劳顿,但收获却也不小呢。”这时,坐在吕布身旁的李儒突然插嘴道。满堂之上,也只有他这被董卓最为看重的谋士,才有胆量在此刻插话。
“李先生所言甚是,允此次能为圣上分忧,此收获当真贵比千金。”
“儒所言的可不是国事。”李儒说道,笑容带着些许促狭,“儒听闻,王司徒这次去的时候孑然一身,回来时,可是带着个绝色美人。”
堂中一静,随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王允为圣上分忧,亲自去冀北平息民乱,可谓是忠臣之举。但他若真的带回来个美人,那此事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董卓拿此事做文章,王允清正廉洁的名声可就毁了,甚至假借圣上之手,治他因私废公贪恋女色,旁人都说不出什么。
董卓暗处的刀,借李儒之口,已要出鞘。
仿佛没看见同僚望过来的担忧的目光,王允仍旧不卑不亢回答道:“是,此女曾是宫中的女官,她的父母与允有旧,可惜在十常侍之乱时不幸遇难,她避乱逃回了家乡。此次允前去冀州,因缘巧合遇见她,便收她为义女,以全与她父母的情谊。”
只提与此女父母有旧,又收为义女,便是坐实了辈份上的差别。几句话,此事便扭转成了王允为人慈爱宽厚,善待故友孤女。堂中的士人见准时机,立刻盛称赞王司徒仁义,飞快将刚才紧张的气氛盖过,不给董卓留下任何余地以此事降罪王允。
“王司徒果然是德高望重之人啊。”哪知,董卓不仅没再从此事下手,还跟着称赞了王允一句。
王允神色微凛,若说董卓咬住此事不放,他倒是早有准备。可他却如此反常,怕是难以善了。
“既然此女是王司徒的义女,那不如司徒唤她来此同乐?”果然,李儒又帮腔道,“儒听闻此女貌若天仙,而且舞艺卓群,来此为在场大臣献上一舞,岂不美哉?”
王允皱眉,答道:“小女初到京师,偶感风寒,如今尽是病容,大夫也嘱咐不易见风。况且毕竟是女子,实在是不宜于此会见外男,还请先生见谅。”
李儒还要说什么,董卓却是打断了他,一脸的不赞同:“文优莫要妄言,以这位姑娘身份地位,怎可以像寻常舞姬般轻易献舞,”
这李儒的任何话,都当代表了董卓的意思,可这董卓此刻……王允的戒心更重,又听董卓道:“不过,既然是王司徒的义女,那孤不能轻慢了她。府中有一根千年人参,是前日圣上赏给孤的,便赠给她吧。”
“此礼如此贵重,小女实在是收不得。”
“收的起,自然收的起。”看着那似乎是诚惶诚恐的王允,董卓笑道,“不过,孤想请她亲自来此,为这宴席增添些丽色,王司徒,你说可好?”
“这……”
看着这一幕,荀彧心中暗自思量。董卓今日的种种举动,都不合乎常理。若说只是为了找王允的麻烦,为何定要唤此女子来,直接向圣上参王允贪恋女色就是。就算理由并不充分,倘若董卓真心想动王允,大可以兵革相加,毕竟他只需要一个由头,并不需要真的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