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是东汉叛乱不断的地区。大片大片的山林被少数民族所占据,随着中央王朝在西南的拓荒,征服、归顺、反叛的故事几乎每年都在上演。然而,与北方赫赫威名的匈奴、乌桓、羌族相比,松散的“南蛮”们从来就没有形成过一个值得纪念的名字,也没有打过一次让中央王朝困扰的战争。
他们就是被叫做南蛮罢了。
就算是刘氏自己,也快记不清部落的名字了。她懂事起,家里就姓刘了,归顺的蛮人随国姓是一种时尚。
然而名字容易改,习俗却不容易变。刘氏的父兄很是风光过,他们征讨别的部落,杀掉男人,掠夺女人。最后,当他们将刀头再次指向中央王朝的时候,他们败了。他们曾经对别的部落做过的事情发生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
对待异族,汉人并没有比蛮人更加仁慈。
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成了阶下囚,被平叛的军队带出了群山环绕的四川盆地,来到了繁华富饶的雒阳。漫长的屈辱磨灭了她许多记忆:父母的名字、部落的语言,还有曾经骄傲得像只小孔雀一样的自己。渐渐的,为婢为妾也不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了,有一个好主人,吃好穿好,不用挨打,再养条小蛇,在曹家的日子就是她所期望的最好的生活了。
然而这样的好生活也虚幻得很,一戳就破。
死亡将近的时候,血液燃烧。不甘心啊,不甘心啊,她这一辈子,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来得及干。她突然就梦到了家乡,崇山峻岭、巴山夜雨,然后是洒落林间的鲜血、厮杀声、哀嚎声,熊熊燃烧的大火毁灭了山寨,再然后是富丽堂皇的京师豪宅,细致得如同一场百年凌迟。
最后,她看见了几乎融化在晨光里的幼童的身影。
“你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我想回家。她努力想要维持住一个成年人的尊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下来。蛮人的生命是大山里的野草,只要有了适宜的土壤,就可以死灰复燃。
刘氏睁开眼,农家小屋里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外头打雷了,还有春雨淅淅沥沥的声音。这几年多旱灾,这么好的春雨不知道能下多久。
养了三个月,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下地走动不成问题,只是没有自由。
一名壮实的少女短褐粗衣,提剑坐在门口,木讷得如同顽石。刘氏苦笑,这其实没有必要。她和普通的汉人女子没有什么不同,当年太小没锻炼过体能,也没记住多少部落的事情,思维方式全被世家大族的繁文缛节所占据,说得最流畅的是雒阳官话。这样的她能够翻出什么浪花来吗?
“小女郎想让我做什么?”刘氏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里十分清楚。
果然,守在门口的少女是醒着的。她提剑而起:“我去问。”
第二日她就回来了。“小二郎君问你,你会写字和计数吗?”
刘氏有些诧异:“会天干与地支。”
又过了四五天,那边的回复才到。一块木板,上面刻了近百个汉字,另外有毛笔、墨丸与空白竹简。“小二郎君说,先学,才好替她办事。”
没有说明,没有老师,就让她学字。刘氏不笨,但也对这种没头没脑的局面抓瞎了。她怀疑那位神仙似的小女郎在耍她玩。原本在她的预期中,该是要养蛇的,或许还会有人严刑逼问她的来历与养蛇的技术。没想到,对方却是一副要长期养着她费粮食的架势。
给好几个文化人当了几年小妾,刘氏是认得一些字的,不止天干和地支。但木板上的生字也是不少,而且,还得学数字,一种古怪的像蛇一样的符号的数字。刘氏用毛笔照葫芦画了几天瓢,就感觉不行。
“剩下的我学不会,你得给我找个夫子。”刘氏把作业交给守门少女时说。
又过了七八天,来了一个乳臭未干的男孩。他脸上还有贫穷留下的印记,但举止都有了被教养过的痕迹。“这个是田大郎,以后,每五天他会来一次。”
田大郎还是个孩子,再稳重,也给这个农家小院添了不少生机。他也才刚刚开蒙,教刘氏几乎是现学现卖。
“我跟二郎一起念书。二郎待人真好,从没有打骂,还给我们讲故事。”刘氏做饭的时候,田大郎就蹲坐在灶台底下帮她烧火,“可惜我脑子没有阿弟灵光,拼命学也跟不上大郎和二郎的进度。二郎说,我是开蒙晚被耽搁了。”
“你才八岁,就算开蒙晚。那我二十岁才开始识字的算什么呢?”
田大郎稍微有被安慰到,但还是说:“要按周岁算,大郎二郎还不到四岁呢。”
“他们不一样,他们是贵人。”
“二郎说,没什么不一样的。笨就是笨,聪明就是聪明。出身低就对自己放松要求,那子子孙孙都会出身低。”
田大郎三句话不离“二郎说”,连带着刘氏脑海中“二郎”的印象都清晰起来。那个小仙童哟。
清明过后,田大郎开始带来一些泛黄的草纸,教刘氏画表格:第一列日期、第二列入、第三列出、第四列损耗……另外还有温度、光照、天气等等。
“这是要做什么?”
“小二郎君说,你该开始做事了。”守门少女像幽灵一样突然开口。
“养蛇?”
她摇摇头:“养鸡。”
“啥?”
“你们南方,除了多蛇,还是最早养鸡的地方之一。”
“可是我……”
“不会,就慢慢学。”
“……”
“各个地区的鸡种都已经在路上了。配种,你会吧?不会,还有附近养鸡的农妇。”
刘氏无力反驳,只能躺平接受:“斗鸡?鸣鸡?小女郎是要毛色漂亮的?擅斗的?打鸣准时响亮的?”
守门人沉默了。刘氏已经习惯了她的呆板。果不其然,少女再次提剑而起:“我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