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历的春节,踩着严冬的脚步,终于来到人间。
严格来说,“春节”这个称呼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灶神被认为是祝融的分身,是远古流传下来的冷门神仙,也不是曹家祭祀的对象。中原佛教尚未成型的年代,腊八粥更是无从谈起。
只有“元日”是早就存在的概念。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
正月初一,皇帝在宫殿里举办朝会,然后就放假了。一直到皇帝去城外一个叫“明堂”的地方祭天祭地祭各路牛鬼蛇神之前,官员们可以回家跟父母妻子过年,朋友间互相串门,吃吃喝喝。
最重要的是,祭祀自家的祖先。
这在曹家是一件比较尴尬的事情。曹腾的父亲和大哥早亡,家里穷的时候揭不开锅,也就没法管祭祖的事情。等到曹腾在宫里发达了,提携了二哥、三哥成了一方富豪,三兄弟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太爷爷叫什么。
爷爷奶奶的名字还是从同村的老人那里听来的,不知道准不准确。
也就是说,跟别人家动不动就始于春秋战国的光辉家史相比,费亭侯府最多只能往上追两代:曹腾的父亲、曹腾的祖父(存疑)。再往上就不可考了。彻彻底底的暴发户。
祖宗再寒酸,也得祭祖。
线香烛火是没有的。猪、牛、羊,所谓太牢,只有皇帝能用,官员敢用就全家凉凉了。所以,曹家祭祖,用的是五谷、鸡、鱼和狗。在正堂设一张供桌,放上贡品,大开正门让鬼魂进来。家中的男主人依次对着虚空行大礼,诵读祝祷词,然后将写有祝词的绢帛在铜盆中烧掉,假装祖先的灵魂能够听到这些话。
曹家人口简单。最先的是曹腾,然后是曹嵩,最后是双胞胎。
以前过年的时候,阿生和哥哥还懵懂着,今年是第一次他们参加正月里的祭祖。跟别人家的幼儿让大人抱着,让父亲代读祝词不同,曹家的双胞胎好强又机智,行礼背词都顺流。
没错,女孩子的阿生也得像哥哥一样,身穿迷你型的上衣下裳,撅着小屁股学五体投地大礼,然后用脆生生的声音跟祖先对话。阿生对于这种男女平等的局面很满意,自动忽略了丁氏欲言又止的模样,将祝词念得响亮又流利。
祖父就一直看着她笑。
曹嵩一脸僵硬,仿佛生怕祭祀过程中会出什么祖先震怒的灵异事件。直到祭祖顺利结束了,他才和缓了表情,跟阿生说:“众大人厚待你,你长大后也要为曹家尽心出力。”
这次祭祖对曹生来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代表着她正式被先祖接受成为曹家的继承人之一,而不是一个只有联姻价值的女儿。
阿生对于性别限制的突破没有古代人这么敏感。她的全部心神被这次祭祀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所占据。他们家姓曹,朝代是汉。她依稀记得刘邦开国的功臣中有个姓曹的,但估计跟自家扯不上关系。
我家是暴发户。
但是阿生翻遍了记忆都没能从汉朝找出一个叫费亭侯的名人来,原谅她可怜的历史知识储备量。翻来覆去想了半天,她对朝代又不确定了,虽然祝词中出现了“汉天子”的字样,但汉朝之后中原自称汉人、汉族皇帝称“汉天子”的特例也许也是有的。再一个,还可能是架空。
时代问题让阿生抓心挠肺,她迫不及待地拉着哥哥去找祖父了。“想听祖父讲史。”
“呦,这可难了。许多大儒终其一生都在学一册史书。如意若想成大儒,可不能贪得冒进,先识字算术,而后是《篇章》、《孝经》、《论语》,成童之后才可学《五经》,《五经》中的《春秋》方才算是学史,而儒家学《春秋》,又分为公羊、谷梁、左氏三派。我不过年轻时服侍先帝读书,有幸听得只言片语,可不敢跟人说史。”
感情这时候的历史还是个高贵的东西。
吉利被妹妹拉过来的时候还有些懵,这时候听明白了。妹妹想听史,但祖父认为他们还小,不给讲。这下吉利不乐意了,小孩子最恨大人当他是小孩子。“长大后再学五经,那是庸人。我与如意聪明,刚说话就学《诗经》了,现在学史怎么就不行?”
曹腾哭笑不得,背两句“桃之夭夭”、“蒹葭苍苍”,只能算开嗓。这就叫学《诗经》,那未免也太看不起《诗经》了。
阿生连忙帮腔:“祖父不是诗博士,不也能给我们念诗?不是大儒,也与我们说了不少论语?祖父闻道在先,即便是只言片语也胜过我和阿兄的懵懂无知。就讲讲当朝的故事,如何?”
曹腾被双胞胎的一唱一和逗乐了:“可不敢非议当朝。几十年前班孟坚所撰《汉书》,也不过是到王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