拄着鸠杖朝外跛行时,起初江小蛮是一腔痴情热血,行至竹林交界,远远瞧见那袭青灰色人影时,心里头更多的却冒上了些恐惧无定来。
八岁那年酷暑,她养的趴儿狗不小心划伤了她,姨母便着人毒死了那只小狗。
十一岁那年仲秋回宫,她第一回偷溜出去街上看了人世喧嚣,替她遮掩的侍女蕊儿,回来时,被活埋在了驿所的桃树下。
那天夜里,驿所宫灯燃彻,她蹲在树下,嚎啕大哭着,用稚嫩的双手奋力去刨树底新坑。
泥土沾了水,湿润带了草香的气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一夜,贵妃闻讯出宫,蹲下身对她说:“孩子,莫哭了。不过是个贱奴,本宫与你补上一个,任凭你挑喜欢的便是。”
江小蛮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对死亡的恐惧,促使她她扑到了姨母怀里,然而后者,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至于蕊儿,她早已记不清她的面容了。
“放开他,是贵妃娘娘的令,你们且去外头候着。”远远的,她便瞧见那个青灰色的高大人影,被一群甲胄林立的禁军挟持着,却依然不卑不亢,全然置生死于度外的淡然。
众禁军未动,直到莲贵妃从竹屋出来,才悉数退开到一侧去。
“善哉无量世尊,公主,莫为贫僧结怨尊长了。”待众人俱退,反而是僧人率先开了口劝慰。
他正立在小石拱的湖畔,衣袂翻飞,说出的话果决却无碍,是那种洞悉一切的湛然,似乎连自己的性命也放开了去。
“提耶,世间什么最为贵重?”于危急困窘之际,江小蛮跛行数步,立在他仅一尺开外的距离。
女孩儿有些立不稳,固执地抬头,一错不错地看进僧人的眼底。
她的面庞还是稚嫩圆润,总给人以不谙世事,天真骄纵的错觉。此刻,杏眸深处却透出宿命般的坚持哀怨。
这等反差,让终是移目过来的男子,心底里如碎石入湖,又是微澜了分毫,却只是转瞬消逝。
“人各有志,于贫僧而言,自是彻悟佛法……”道岳心中想着复国,渡朅末苍生,开口却只以佛法遮掩。
见禁军皆已退远,后头唯有贵妃和几个心腹,女孩儿忽的凑上前,几乎同僧人贴靠在一处。从背后看,便是个亲昵又不算违礼的模样。两个身量虽差的多些,无奈僧人相貌过于出世慈和,同嫩黄窄袖,珠玉玲珑的小公主,莫名竟有些相配。
“佛法过于虚无深奥,我不懂。”江小蛮仰着圆脸,语音凌乱,“父皇最想登仙长生,阿兄最想建功立业,滢姐姐也离开了,姨母……”她顿了顿,泪水终是落了下来,“而蛮儿,也很贪心,只想守着一个恒常不变的人,日日吃饭说话闲度,日日夜夜,也不要将我一个人丢下……”
那双眼睛水洗一般透亮,简单纯善的,就如山林中的精怪鹿兽。明明是强求别人还俗,言语里却只是让人哀怜动容,丝毫觉不出丁点强势逼迫。
青灰色的衣袖晃过眼底,一只骨节分明略略苍白的大手,轻轻拂去女孩儿面颊上的泪珠。
手法极轻快,鸿雁掠水般,甚至都未曾触碰到那瓷白温热的颊侧。
就是这么个温柔安抚的回应,却让泪珠决堤一样,愈发流的凶狠起来。可江小蛮有顾忌,拼命强忍着不敢出声,便只是极力压制着两肩的幅度,无声静默。
这般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见她忍哭忍得极为辛苦,嘴巴扁着,小圆脸都憋得通红。
道岳眉峰极快得皱了皱,想要移开眼去,却是看得有些发怔。
到这一刻,他终于从那张皱得一塌糊涂的圆脸上,彻底看懂了她的恋慕和决心。
僧人矗立在那儿,没有再作过多的安抚。甚至心中冒出个极可怕的念头来——扪心自问,倘若回到十年前,他还未经历那一场劫难之时……
后头的思绪,起心动念,已然是破戒了。
“姨母叫你还俗……”她终于调整好呼吸,语速颇快地看向他,“我知你不愿。可一会儿,万万莫说你立志事佛的宏愿。”
她的眼底俱是恐惧和恳求,好像在剧烈惊恐着什么。
从莲贵妃的角度,只能瞧着两人面对着,却听不清说话的内容。
年轻的异域僧始终没怎么开口,却忽然朝公主郑重合十一礼,而后便步履稳健地朝自己行来。
“娘娘要贫僧还俗,且难从命。”
简简单单的一句,他不卑不亢,无悲无喜,心底里是冷如寒冰的恨意,面容上却并不显露。
听了要命的回复,一旁的许集暗道了句要遭,抬眼便朝湖边的女孩儿使了个眼色。
连带画偃等熟知贵妃脾性的女侍们,都是垂首屏气,颇为紧张的等着。
“呵!”出乎所有人意料,许绮莲竟没有即可发难,反倒是挑眉莞尔,颇有趣般得露齿一笑。
从这个笑中,江小蛮能觉出她的心情并不太坏,所以她适时得止了步,紧张地试图辨别出远处他两个的对话内容。
“出家人,你可知,”莲贵妃红衣似火,像打量货物一般,慢悠悠地绕着道岳看了一圈,“就你方才的那个回答,若在平日里,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了?”
“自然知道。”说这话时,道岳的神情略微暗了暗,愤恨与嘲讽,从他的眼角处闪过。
恰好一阵林风拂过疏竹,带得莲贵妃火红的宫装裙摆扬起。
她旋身再次含笑对僧人对视,无尽华贵恣意,出口却是骇人的无情:“一会儿,本宫变赐你……”顿了顿,笑意更深了,“就赐你金瓜击顶吧。”
许绮莲檀口秀目,笑起来说不出的妖冶风华,让她原本就保养精细的脸蛋,显得更是年轻了。
说是公主的长姐,恐怕都无人会质疑。某种程度上,她身上总有些和江小蛮相似的地方,只是二人气质迥异,旁人很难觉察到罢了。
贵妃笑着退开了些,周围人的脸色却都不太好看。
江小蛮和道岳都不清楚“金瓜击顶”是什么,直到许太宦一脸凝重得朝外头打了个手势,两个手持刑具的禁军便阔步而来。
他们手上抗了把长柄武器,末端是个铸铜的圆球,份量重得要两个身强力壮的武人才能一齐扛过。
那个铸铜的硕大球体,雕铸得极为精良,远瞧着,便真如个南边的贡果金瓜一般。
等他们走近了,道岳和后头的江小蛮才几乎同时明白过来,莲贵妃口中所说的‘金瓜击顶’,原来是种致人死地的酷刑。
贵妃已经带着侍女们后退了,二十余名禁军瞬息间便团团将僧人围了起来。
“走吧,蛮儿。陛下此刻也该过来了。”许绮莲转身欲走,背着身子,敛笑森寒道,“对了,还有昨夜暗害于你的那对母子……”
两个高壮的嬷嬷已经疾奔至湖岸,搭手抬抱间,就轻而易举地制住了江小蛮,将她强行扶上小轿。
动作快的让她几乎来不及出声反抗,才刚坐稳,便有四个寺人抬着小轿,一阵风似过了那些荷甲持戟的禁军包围圈。
经过僧人身侧时,她用伤臂撑直了上身,反趴在轿侧,几乎要落出轿去,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杏眸不可置信得睁着,想要唤一声那人的名字。然而那些染血压抑的前尘往事,疾风骤雨般得扑面袭来,江小蛮颤着手,恐惧甚至让她暂时失语,连一个像样的字音都发不出来。
眼看着军士拖着刑具朝包围圈的中心行去,生死攸关之际,道岳却也没有出声,甚至未曾对她回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