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僧人神色小心,目光肃然。江小蛮近距离地盯着他瞧,没有错过一星半点。
她向来忍不了疼,这回却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受着。
“成了。”纱布将她藕节般的小臂缠好,绑法的整齐显出治伤者的熟练,他又将灯火挑亮了些,撇开眼指了指她的右腿,“劳烦公主卷起些衣衫,贫僧再瞧瞧此处的伤。”
这一次,江小蛮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回避和不自然,这反倒让她心底又萌生出些希冀来。
也许是她表白的方式还太过委婉了。
“男女授受不亲。”她刻意将已经染血的右腿收了回去,扁扁嘴故作强硬道,“法师既然不愿还俗,又何苦管我的死活。”
听出她话里赌气的意味,道岳想要说服于她,可又的确有些开不了口去。
一时间,他拿着药瓶子,再次沉默了。
“提耶,倘若你能还俗,蛮儿定然用一生真心待你……”她沾了些伤退上的血迹,苦笑着开口,絮絮叨叨地再次剖白起心迹。
寂寂中宵,一个说,一个便始终无言地听着。
“……便是如此,生于帝王家,从小到大,我想要的,哪怕是最寻常的东西,也没一个留得住。”
不知怎的,竟就说起了些儿时艰难的事来,她有些语无伦次,眼中再次有了湿意。
“法师,今日蛮儿想要个答案。”
一直沉默聆听的僧人终于转过视线,他的眼睛深沉如海,尤其是听到九年前的雪夜,便似乎压着彤云千重般,只是到底化作句浅淡的回应:“公主请说。”
“你上回说的,宏愿难改。是不是不论发生何事,遇着何人,难道连一丁点还俗的可能都没有吗?”
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她又开口追问:“绝不还俗?法师可曾在佛前立过誓言。”
她掌心俱是伤口,时不时有微弱难抑的震颤。
见道岳没有立刻回答,她便抓住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地紧握了拳头。
“倘若你……立过这般誓言,明日天一亮……”接下去的话,她握紧手掌,再次绷开了伤处,“明日天一亮,便速速离开,从今往后……再也……再也……不许入菖都一步!”
最后两句,便又喉间阻滞带上了些哭腔。道岳一下便听明白了,也是这一刻,在她突然强硬偏执的语气里,他从她的眼底,略略看懂了些人间的情意。
他再一次从苍茫波诡的世路中抽身出来,在真实的自我中,有一刹那的动容、茫然。
然而也仅仅只是一刹那。
从未想过,有生之年,竟会有人为了他而心乱至此。
走,亦或是留?
倘或是从前来作这抉择,为免乱人心智误人终生,到了这个地步,作为一个佛子,他定然会毫无顾忌的,断然选择离开。
可是现下,道岳心念朅末国人,没得到《武备要略》前,是万万不能离开菖都的。
“菖都佛法不兴,贫僧此来便是为传法。”道岳上前递过干净的布绷药粉,犹豫了下,伸手小心地去掰她的拳,“未渡众生,未传佛法,又如何能轻易离去。”
佛说‘一转而百转’,不过是这一念起,便爱恨生,永无回头的可能了。
他留下伤药转身正欲回避,忽的僧袍的袖口却被牢牢牵住了。
他回首,只见女孩儿杏眸流光一片,形容全然不一样了。
“本公主的手好疼。”江小蛮像是骤然换了个人,牵了僧衣便拿出平日撒泼耍赖的习惯,娇嗔地轻声命令了句,“右腿也好疼啊,我的手不方便换药,法师你来。”
说罢,便像平日对着自己的侍女般,朝牙床上一靠,一把提高了罗裙,露出了轻软雅白的亵裤。
苍白的圆脸羞怯得偏了偏,江小蛮只觉着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似的,上下牙齿微不可察得磕碰了两下,咬了咬下唇,她仰头直视僧人。
“本、本宫是大凉的嫡公主,江都王的后人。莫说只是令你治个伤罢了,便是要你的性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你一介庶人异僧,还不快听命!”
这般骄纵又颐指气使的模样,才是她平日里真实的一面。
听了这话,道岳回头看了眼被牢牢牵住的衣袖,面容沉静无波,心里头,却为她那句‘要人性命’的话深深刺痛。
的确,凉国百年来叱咤中原,威震天下,也就是这两代明显衰败了些。江姓皇族骨子里的妖邪嗜血,史册里,对那些战败求和的敌国皇亲的苛待甚至逼杀,便不止载录了一两件。
对贵胄如此,遑论是一个不听话的庶民。
虽然江小蛮还从未伤过奴仆百姓,可她的话却着实不虚。以她的身份地位,若要为难挟持,实在是太过容易的。
想起朅末王后的凄凉结局,道岳心里头再次被无边恨意充斥。
他垂下眸子,忽的轻嗤了声。
他一向是无欲端严的样貌,一刹那里,这声轻嗤里的情绪汹涌,便显得有些怪异。
正当江小蛮怕他甩袖离去,正要再说些狠话将人留住时,便觉腕上一热,道岳轻柔地握上了她的手。
“公主说的对,贫僧一介草民蝼蚁,如何敢不从命。”
说罢,便牵着她的手,俯身朝牙床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