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夏天晴微微一笑,透着几分淡漠,几分从容。
“这个工地的问题非常严重。这个施工方叫‘立阳’,他们根本没有正式的施工图,立项报审的程序也不对,现在出了纰漏,才成了烂尾楼。‘立阳’的人让我想个解决办法,我就根据现场的实际情况,出了一版主体建筑加固的方案。”
只要施工方根据“加固方案”实施加固,后面再走验收程序即可。
夏天晴的描述听上去倒是合情合理。
尚欣问:“那是不是你们在沟通上出了问题,为什么‘立阳’反过来说你有意刁难?”
夏天晴眉毛微抬了一下,将问题抛了回去:“这个烂尾楼不是咱们所的项目,‘立阳’和咱们也没有合作关系,我帮忙出加固方案已经是我分外的事了,我也很纳闷儿,怎么到头来哭诉的反而是他们。”
尚欣安静的看了夏天晴一眼,解释道:“这项目的甲方和施工方都是孙总的关系户,合作密切,人情上很难推。”
夏天晴问:“是不是以后孙总交代的事,也是我的工作范围。”
尚欣笑了笑:“如果我说是呢?”
两个女人对视了三秒。
夏天晴平静地回答:“那么,我会严格按照事务所的章程和规矩办事。这个烂尾楼我已经给了加固方案,我的方案是最优的,它会最大限度保证这个楼盘的安全。”
说到这里,夏天晴故意一顿,又道:“至于尚总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我们在沟通上出了问题——我想是的。”
夏天晴说话很直接,尚欣却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
“哦,说说看?”
“在我出差回来的前一天晚上,甲方和‘立阳’的人来酒店找我,说他们同意我出的加固方案,让我在图纸上签字盖章,这流程本来没问题,可他们却要给我十万块的红包。我那时才知道,那十万块只是希望在验收的时候,我能当做什么都看不见,把嘴闭上,他们根本不打算照图施工。所以,我没有签字……从这个角度来说,倒的确是‘沟通’出了问题。”
通常来讲,一个项目初期,甲方会先给施工方付一笔工程费用,等到竣工之后再交付尾款。
像是这种主体建筑因为偷工减料而出现问题,就需要找结构师出加固方案。
说起结构师,行外人大多数会一头雾水,其实结构师和建筑师一样,都是负责出图的工程师,但它们分工不同,建筑师主外,结构师主内。
一个建筑的材料是否运用得当,格局空间是否最大限度的开发,建筑物是否安全稳固,这通常是结构师的事。
或者更直白点说,一栋建筑如果得奖了,那么这个建筑师就出名了。
而结构师要出名,除非这栋建筑倒塌了。
夏天晴汇报完整个过程,尚欣又是一阵沉默。
她靠着办公椅,仔细的审视着夏天晴,见她不卑不亢的站在原地,目光与自己对视,虽然淡淡笑着,说到问题关键却分毫不让。
也不知道为什么,尚欣忽然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但那些画面只不过是一闪而逝,尚欣很快收敛了心神,问:“你很讲原则,也的确将专业和安全问题放在第一位,可是天晴,你有没有想过,事情既然都进展到你这里了,就说明他们可能已经打通监理。你是不是一定要选择这么直接的处理方式呢,不能圆滑一点么?”
圆滑?
夏天晴不懂这两个字。
她已经三十岁了,不是职场新人,她磨练自己的专业,比同龄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在专业上她有足够的信心,可是在人际交往上,她心里总会有一个问号。
圆滑,这个词真是太多面了,她自问吃不透。
夏天晴:“监理那里我管不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如果我收下红包,签了字,一旦将来出了事故,搭进去人命,那可是刑事罪。当然,这楼盘也可能不会出事,不会有任何人需要担责任,可是如果所谓的‘圆滑’是让我把自己也押上赌桌,我怕我赌不起。”
夏天晴表达完自己的立场,尚欣瞅着她半晌,倏地笑了,但那笑容不是讽刺,反而更像是在妥协和无奈里,夹杂了一点欣赏。
“我记得刚把你挖过来的时候,你说你将来的目标是合伙人。”
“是。”夏天晴的眼皮一垂一抬,说:“现在依然是。”
尚欣缓缓道:“其实我以前做结构师的时候也和你一样,较真儿,一切都以专业为出发点,坚定出图的原则,现在没什么机会画图了,但那种坚持我始终记得。”
夏天晴眉头轻皱的品了品,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往合伙人方向发展,就要从现在适当的做出改变?”
尚欣:“图纸是死的,你可以一板一眼的对待,但人是活的,人是没有‘出图标准’和‘安全等级’的,‘主体建筑’有水分的有的是,心术不正的比比皆是,你会有很多机会碰到。如果按照你这次的处理方式来应对,你否定掉的不只是这个烂尾楼,还有合作方。今天这些人可以和孙构告状,明天他们也会和行内其他人说你的小话,外人是不知道内情的,他们只会认为这个结构师很难搞,尽量还是不要合作了。”
夏天晴没有接话,只是目光平定的与尚欣对视。
尚欣说:“至于孙总那里,你不用担心,这次的事情我来担,你不要有负担。”
担心?
恐怕是尚欣多虑了,夏天晴从没有把孙构的那套东西当回事。
但夏天晴也没有多言,只是应了一声:“好。”
本以为话题到此结束,可尚欣盯着她看了几眼,又问:“我突然很想知道,这次的事你是真的不会圆滑处理呢,还是故意下对方面子?我总觉得,你这两年变化很大。”
夏天晴眨了下眼,黑色的眼睛,迎着光,淡漠却清澈。
她是真的不明白,她为人处世的方式竟然给别人这么大的误解么?
所里的同事私下都惧怕她,说她的小话,她并不介意,她以为这只是职场的常态,人人都会遇到。
但是现在,连尚欣都提出了疑问……
“学姐。”夏天晴说道。
这称呼叫的尚欣一怔:“很久没听到你这么叫我了。”
“你和我以前认识的学姐也不太一样了,也许,是你现在做了合伙人,位置不同了,处事方式也改变了吧。”
尚欣没应,只是看着她。
夏天晴忽而笑了一下:“其实我没有改变,我的目标一直都是合伙人,可如果成为合伙人的捷径是先放弃原则,我不想妥协。”
……
夏天晴离开办公室许久,尚欣都没有动静。
直到她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过去的画面也跟着涌入脑海。
那是在尚欣和孙构结婚之前,她当时还是结构师,孙构是一个工程项目的甲方代表,甲方对她出的图很满意,包括她后续盯施工的种种表现。
那天,孙构请她吃饭,在饭桌上,他们聊行业,聊专业,她当时意气风发,也说了类似夏天晴刚才的那番话。
孙构听着,笑着,她当时并不十分明白孙构的那种笑容,大约理解为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追求和欣赏,或者还有点爱才惜才的意思。
孙构也说了,她是块璞玉,将来会成大器,他还问她有没有更高目标的追求。
她不假思索的说,想成立一家事务所,做创始合伙人,打出自己的牌子。
孙构说,他可以帮她。
后来,他也的确帮了她,教会她很多事,却也改变了她。
她今年三十八岁,而孙构大她十二岁,十年前的她的确有很多东西看不懂,看不透,需要孙构这个前辈指点迷津。
可事到如今,她再想起当年孙构那种笑容,什么都明白了。
他那时的笑容,除了欣赏和追求之外,还有一点大人看待小孩子的取笑。
……
尚欣想事情想得入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香烟燃尽了,烟灰落下,险些烫到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