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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局诈

让宝翔意外的人,不是个大人,而是个孩子。他束着头巾,绷紧脸,端坐在对面的马车副座上。

他是小常。

小常?宝翔还疑心自己看花眼。他再看,那孩子眸子闪亮,十足天真。和他对宝翔说:“ 嗯,我还小呢……”的时候一模一样!

宝翔无声“呵呵”。想不到自己这块江湖老姜,却被根小青葱给蒙住了。

一个小孩,从皇甫府邸混到溧水城,进入了沈富牢笼再被自己“保”出去。结果他是好端端的,还成了“叶先生”那边的人……

对宝翔,这口气挺难下咽。然而江湖从来后浪推前浪。自己除了愿赌服输,还能怎么办?

宝翔捏着黄金面具,意外发现反面有个机关,一摁,双目的金片即会打开两道猫眼石般的缝隙。

宝翔一乐,这劳什子还是戴上安心。这回他看得分明:朱县令容貌平常,不像个练家子。

小常所坐那辆马车,毫无粉饰,灰帘灰篷,大木车轱辘沾满泥巴,在对面停下。

车帘被两个随从卷起,有个灰衣人对着沈富拱手:“灵台先生,你我久未晤面,别来无恙啊?”

那人声音穿透风声,格外清晰,显得老气横秋。

沈富哀叹:“叶先生,扬州一别多年,你我都见老。之前我逃出帝京,多亏你暗中提点。然终究愚弟纯阳不足,子女宫空。此次江南事变,儿子死于毒手……”

叶先生的笑声,类似干咳,令人不寒而栗。

他道:“灵台先生莫虑,令郎魂灵不远,尚可追回!”

宝翔心说:追回个pi!此人乃是头“巨牛”。

沈富虽怀希冀,此刻反半信半疑:“叶先生,难道您……”他口中嗫嚅:“竟将仙册随身携带?”

叶先生身子凌空,踏上一片风中飘叶,无声落在沈富身边,背对着宝翔所乘的马车。

他头发灰白,身材壮实。右手手背,青筋暴露,覆盖一大朵秋海棠的刺青。

叶先生对沈富附耳:“死而复生,青华玄妙。周而复始,似梦无幻。”

沈富身子一抖:“愚弟除了几船货物,并无可以献上的宝贝。”

叶先生颏首:“灵台先生未能免俗!钱财乃身外之物,槛外人岂会上心?我此番前来,只问你一人一物。”

“请讲。”

叶先生道:“你这里关有个冒牌的县令。我知他得罪了你,然令郎之死,确实不可能是此人主意。他乃我家故人,今早暴风雨后,此人没有了踪迹。如在你手中,麻烦你作个人情,将他交予我。”

宝翔心中一惊。他并不认识叶先生。不过,叶先生在岛上确实不止小常一个内应。早上行刑时那如影子般追自己的,无疑是叶先生的手下。

他更担心叶先生察觉,全神贯注地敛吸静气。

沈富抽口气:“啊!?那……是您的相识?我一气之下处决他……他竟没有死么?叶先生,我实不知车上坐那孩子也与你有渊源。此番多有得罪,望您海涵。”

叶先生偏头,苍灰色眸子盯着沈复半晌,才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横看成岭侧成峰。小孩是我家血脉,承蒙你发善心送他出狱。至于那人,生死茫茫啊。既然你真不明了,便再说罢。比他更重要的是——你联络江南会员的名册。主人一直牵记,生怕你行旅匆匆中将它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你不妨将它交给我暂时保管。此番诚心之后,主人就传授给你仙册要诀。”

沈富身子平白哆嗦了下:“叶先生,您的主人……”

叶先生咳咳笑道:“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灵台先生,我尚未隐退,但事情并不是如你想得那般。世间的事耳闻何如目睹?请跟我来,主人正在船上相候。”

沈富惊愕万分,结巴起来:“他……他真的还……还在?……可,可是我自己已备下了船。”

叶先生淡然说:“若要长生不死,不‘信’是不会灵的。灵台先生,自有你算不出来的局。你的船留在江湖交汇之处。从此地走陆路到那尚费时辰。主人的船便在前方小河,可先送你一程。请吧……”

宝翔冒了一阵冷汗,像是有蛇爬过脊梁。

他觉得叶先生虽然陌生,然而有其主必有其仆,此种说话腔调,自己居然似曾相识。

那人,举手风流,翻云覆雨,任是叱咤风云,终究敌不过命。

看来多年之前,沈富和叶先生在扬州会过,更可能是沈明和叶先生的主人见过,那次见面是在钱塘帮灭亡之前还是之后?无从得知。但从孩童时的宝翔见到那人出现在江南开始:钱塘帮灭亡,沈明暴富,锦衣卫复兴,东厂不再居功独大……乃是一步接一步严丝合缝的……

面具戴久,宝翔脸上出汗,把黄金捂热了。马车外头一阵冷雨浇下,道路宜加泥泞难行。宝翔竖着耳朵,楞没听清沈富再和叶先生絮叨了什么。

再行了一段,雨又停了,天近昏暝,一切都笼罩在土色阴霾里。宝翔听到了河流哗哗,望见大片丛生的芦苇。

忽然,芦苇丛里闪烁起灯火。三三两两的灯笼,或红或白。只见亮光,看不清提灯的人。

此时,宝翔才发现水面上停泊着两艘船。第一艘是画舫,第二艘是木货船。

那艘画舫徐徐掉头,面对岸边。并无金玉之饰,仅有天青色的帷幕,非丝非羽,皎然若新。

风吹皱了帘幕。琴案后面俨然坐着一个雪衣秀士,翩若惊鸿。

那些灯笼齐齐暗淡了下去,画舫里有个小童子,提了一盏琉璃宫灯。

叶先生和众人均匍匐在地,沈富简直连跌带撞,他高声颤抖说:“您,是您?死而复生,青华……玄妙!”

宝翔是唯一无法俯首的人,他感到浑身骤然冰凉。

因为那个人,从这个距离来看,太像已故的蔡杨了!

船上传出男声道:“免礼。沈富,你辛苦了。若信青华,跟我走吧,你不会后悔。”

宝翔觉得连这个声音,也颇似蔡杨当年。可离着远,自己扮个死人,何从探究?那万分好奇,简直撩的他心痒难耐。

这时,画舫已摇开了。叶先生道:“灵台先生,此地不便久留,我等从岸上前去与你们会和,你带左右两位高手先上那艘木船!”

沈富点头,叶先生咳咳道:“那名册……”

沈富摇手,一个随从送上一个木匣。叶先生打开扫一眼,敛容对沈富道:“ 请!”

沈富回望紫金马车。

叶先生道:“马车不便,当年你主人赠送我家主人的楠木寿材,后因有御赐‘东园秘器’没用上,存放在扬州久矣。先给你家小哥用便是,免得天热坏了本体。”

沈富感激道:“还是叶兄料事如神,如此有劳叶兄!”

宝翔看出,木货船甲板上真搁着一副万年板。

有二人抬着副藤屉子过来。宝翔心知不妙。情急之中,他用高鼻梁顶动机关,合了那黄金眼皮。

他想:难道还得躺进棺材不成?他运用真气,不敢露出丝毫呼吸。好在那鹤氅宽大冰凉,别人扶起他躺下,并未察觉异样。

宝翔躺平了,又被举高,微微颠簸。

谁知叶先生蓦然道:“ 且慢!”宝翔心中一紧。

沈富说话了,带有些不快:“叶兄,犬子因中毒而暂往,您还是不要看了!”

叶先生刚要说话,听得“噗哒”一声,有雀鸟的叫声,又有个小孩子讪讪道:“ 叔公,怪我藏了这小东西……”

宝翔一听,便知是小常。

叶先生低声斥道:“胡闹!”

不管小常的打岔是不是巧合,宝翔借此逃过了一劫。

他感到担架在颠簸,甲板声嘎吱嘎吱,几个男人互道:“ 小心了。”

他四肢为人抬动,被放入了一堆丝绸之中,再是“咚”的一声巨响。

宝翔心知:真进了棺材,而且连棺材板都合上了!

他挺尸般静候了一盏茶功夫。船只震动,他确信在小河中行驶且近旁无人了,才揭下面具。

棺材中一片漆黑,人根本坐不直。

宝翔喘气,倒过身体,匍匐在丝绸堆上。他满身冷汗,口干舌燥,偏偏没有水喝。

这时,宝翔倒冷静了下来。他回想方才诡异的一幕,依然认为叶先生是骗子。

因为宝翔和别人不同,他确信蔡扬死透了的。

不错,蔡扬曾风神绝世,然而他临死前,因心脉坏死,只剩一把支离病骨。

万岁不放心这位重臣,屡次让几位太医轮番替他看诊,而北海帮的冷松恰是其中的一位。

宝翔问冷松,蔡扬为何说不行就不行了?冷松答:“油尽灯枯,断了生念。”

蔡扬过世那天,宝翔赶往蔡府。居然见万岁亲临送别,而蔡述呕血痛哭以至昏厥。

所以,还是宝翔临危受命,穿白衣戴白帽,代孝子帮着入殓守灵,整整三天。死人,那就是死人!

既然蔡扬死了,这伙人无非是装神弄鬼,摆了沈富一道……但叶先生出现索要名单,是不是意味着……宝翔不敢再想下去,他忽然记起早晨自己吃那盘鸭子的时候为什么笑了。因为此次来江南前,自己说六合鸭子好,可惜上回入狱没尝。蔡述对他说:下回再进监狱,一定差人天天送鸭肉与你吃。

尽管是玩笑话,可是早上那盘鸭子,未免切得太漂亮,味道太好了……难道说蔡述……

宝翔抽了一口冷气。

他攸的听到一声凄厉惨叫,旋即,有人高喊道:“你们,你们居然忘恩负义……不要杀我!我有金山银山都可给你们,只要绕我一命!”

正是沈富的声音。

有人回道:“金山银山,叶先生早安排接手。饶了你,我们都活不成!叶先生仗义,吩咐给你全尸,你陪你的儿子去吧!”

又是几声惨叫。宝翔飞速翻身,摸着面具戴上。下一刻,棺材盖便被推开一半,有人将一人推了进来。

那人扑在宝翔身上,宝翔一阵生疼。棺材里一股热腾腾的血腥气。马上又被盖严实了。

这时,“铛铛”,有人正往棺材板上钉钉子!

宝翔一咬牙,推开身上人,拔出象牙刀,刚要动手,又听有人催促:“快,快,如若迟些,叶先生剥了你们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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